女人的身体那么宝贵
并非每次都出现在床上或浴缸
洒满玫瑰花瓣的情形
更是难得
在我的记忆里
好几个美丽女人
脱掉自己的衣物时
都没合适背景
一次在茶店子城乡结合部
肮脏阳台上
斜上方有个月亮
一次在人民公园的土坡
枯草里甚至有大便
一次她靠在卷帘门上
脱一双裤袜
卷帘门嚓嚓巨响
把我心情弄得很坏
一次在经二十分钟寂静后的小房间
她猫一样灵敏地脱光了自己
屁股上却印着两团
圆圆的灰尘
最后这次
我记得很清楚
却不知是不是真的
小说和诗,以及其他
女人的身体那么宝贵
并非每次都出现在床上或浴缸
洒满玫瑰花瓣的情形
更是难得
在我的记忆里
好几个美丽女人
脱掉自己的衣物时
都没合适背景
一次在茶店子城乡结合部
肮脏阳台上
斜上方有个月亮
一次在人民公园的土坡
枯草里甚至有大便
一次她靠在卷帘门上
脱一双裤袜
卷帘门嚓嚓巨响
把我心情弄得很坏
一次在经二十分钟寂静后的小房间
她猫一样灵敏地脱光了自己
屁股上却印着两团
圆圆的灰尘
最后这次
我记得很清楚
却不知是不是真的
月夜
暗蓝天幕
缓慢倾斜出
庞大的黑十字
是飞机
降落的情况
剩下月亮
剩下我慢慢
看月亮
人变成了鬼
鬼变成花
一辆载重卡车
冲下立交桥
一只猫
在对面楼顶
优雅迈过四个直角
连续地
没什么节奏地尖叫
每一声都很突然
每一声
我都没来得及
好好地听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几天何小竹向我推荐去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xxx的《白色城堡》参考我将要写的《新桥旅社》,我去超市书摊处寻找未果。今夜,该诺奖得者居然直接进入我梦中把书赠我了。可惜是原文,我看不懂。
我正对着 墙角,墙角里有一女人,似曾相识的女人,我和她交媾,两个器官不管它们的主人,相互撕咬、哭嚎。背后太阳很晒。有人拍我后背,问我哪儿有旅馆。还算标准的普通话。看样子像个新疆人。他说是土耳其人,xxx。哈,正是何小竹说的200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吗。是的。他还说,若假包换。那把你的《白色城堡》拿一本给我。他放下肩上旅行袋,从中拿出一本原版《白色城堡》,签名赠我。土耳其文字很好看,我说,好看,跟回文差不多。他微笑点头。我收起书,带他去我工作间下的七七酒店。
女人追来问我,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说,对不起,我来了远方的文友,这几天得陪他见见何小竹啊吉木狼格乌青啊什么的,还要去白夜酒吧喝酒。女人哦了一声,不知所踪。
这个诺奖得者,是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此番走的是我梦想线路,从拜占庭,经亚欧大陆桥,过帕米尔高原,沿黄河上游,再经甘肃,落脚成都。甘肃我有个朋友杜撰,你见没见?他摇头,这人脸太黑。比你还黑?他那种黑和我的不一样。我不好多说,嗯了一声。在七七酒店安顿好,我给何小竹等人电话,何小竹很近,马上就到了七七酒店,其他人说去白夜酒吧喝着酒等。他一听说马上进酒吧,高兴得胡须乱动。(原来是个络腮胡)。他想喝酒都想了一辈子,伊斯兰世界戒酒,他生下来就没有喝过。惨!我认为他说得不对,伊斯兰教义是戒酒,但亦有辅助规定给以变通。他不满地说,你这个汉人难道比我土耳其人还懂伊斯兰!这句话,很熟悉,我猛然想起,是吉木狼格,吉木狼格也用相同的语气这样说我。你这个汉族,难道比我这个彝族还懂彝族!我大吃一惊,于是醒了。
何小竹跑到我梦中来,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2007-4-29, 13:18
1
太阳正在出来,我眯着眼。我三舅说:九儿是个小懒虫。我对他笑笑。他雄赳赳地站在土崖上面,用锄背把一根钢钎砸进土里。到钢钎入土一尺多的时候,他双手握住钢钎左右摇晃,然后发出嘿的一声,用力一板,一大堆土就塌了下来。灰尘扑上我的脸,有点辣,我打了很多喷嚏。三舅,三舅,我高兴极了。
妈妈负责挑水和土,见她一来我就站在土堆上,让妈妈把水倒在我的脚背上。晶亮亮,冷冰冰的水淋在脚背上,冷得我跳起来。我不停地跳,高兴极了,然后开始跑。往妈妈挑水来的路上跑,兜着圈子跑。弟弟醒来后,外婆把他抱出来,放在门口的席子上,我就去看住他。如果弟弟哭,就喊妈妈来喂奶。弟弟哭起来跟个大人似的,抽抽噎噎,气比声音多,很让人担心。他哭得太小声,需要有人守着。我抱住他坐在席子上。我一松手他就要往席子外面爬,这时候我就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回来。我对他说∶小爬虫。他伸出手来抓我的嘴,因为我的嘴在动。我把嘴紧闭着,改眨眼睛,他便来抓我的眼睛。
我大舅,一声不响地沿着一条石灰撒的白线挖一条浅沟。石灰线是白光祖白学良昨天下午拉着绳子撒的,规定我们的院子的大小不能超过石灰线。我们原来想要一个大院子,白光祖只给了我们一个小院子。白光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大舅是个精神病。昨晚上三舅想偷偷地把石灰线往外扩一扩,大舅不让扩,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动手,把白光祖撒的石灰线刨成沟。他有一个水烟筒,靠在他前面的小凳子上。他一边做事一边瞅着他的水烟筒,嘴里叽叽咕咕,好像在和水烟筒说话一样。他和水烟筒有话说,和人没话说,叽叽咕咕的。他要是和我说话那是因为我是小孩子,听不懂。
他对我说∶我的牙坏了。有一天早晨,他对我说∶我的牙坏了。他闷闷不乐,闷闷不乐是人要闯祸的表情。他说过好几次,我的牙坏了。妈妈问我∶他没说他在做梦?我说他就说牙坏了。妈妈说∶他不是做梦就好。我问为什么。妈妈说∶做梦猛将牙齿坏了是最不好的事。要是你梦见自己牙坏了一定要对妈妈讲。昨天大舅又说∶我的牙坏了。是不是他觉得说了这句话,其他话都不用说了?外婆说他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了就让人担心。大家都不喜欢他,觉得他总有要吓你一跳的意思。他整天不声不响,闷闷不乐,就是因为有一天会狠狠地吓你一跳。
2
我高高兴兴地站在土堆上,等妈妈把水倒在脚背上。早晨的水和中午的水不一样。早晨的水一淋在脚上啊,让人有劲,又想跑又想跳。中午的水让人瞌睡。中午可以仰躺在尿一样暖和的水面上,想睡又不敢,怕沉到水库底下去。那就是中午的水。妈妈问∶还有晚上的水呢?晚上的水是一片笑声,听起来怪怪的。住在河边的时候我总是听见它笑,它为什么要笑呢?妈妈很奇怪∶笑声?后来她就把桶里的水倒在我的脚背上了。我使劲踩着稀泥巴,脚趾丫中间稀泥唧唧地响。妈妈要我让开,她要用板锄和一和,我不让。我踩到一个硬东西,就尖起脚插到它底部,用脚背把它勾出来,然后踢了它一脚。它滚着,我追着它跑。它是圆的,正好踢着玩。但是妈妈起了疑心,她把我拉开,用瓢水泼它。后来她啊了一声,我看见它露出几个黑洞把我和妈妈看着。三舅立刻冲到它面前,好像要和它打架一样。大舅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捧起水烟筒,闷闷不乐地抽。妈妈拖着我走开,我不干,但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拖我,把我拖到弟弟旁边。她弯腰用另一只手抱起弟弟,大声说,妈,挖到一个死人脑壳。外婆从屋里出来了,望着亮晃晃的院坝中的死人脑壳发了一阵呆,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遇着大事,解决不了事,都是外婆说了算。她总是说吃了饭再说。
我喜欢三舅,因为他做事又有劲又机灵,总是乐呵呵的。他做事很棒,是因为他很会吃。看他吃饭胃口就好。他吃饭的时候一口下去半碗,鼓着腮帮子使劲嚼,咔叽咔叽。这声音很让大舅不高兴。当然,让大舅高兴的事我还没遇着过。大舅吃饭阴悄悄。外婆吃饭慢咀细咽,声音像在念经。有一次外婆说三舅没吃相,完全不像鹭城马家人。外婆讲咱们家在鹭城时候,吃饭有很多规矩,尤其不能说话,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还要先把菜挟给别人,才能让自己吃。吃饭是个讲究,不是饿的。当然,那时候咱们家根本就不会饿。外公跳水库自杀后咱们家才开始饿的。三舅的吃相就是饿的。妈妈说那时我还没生呢。不仅我还没生,爸爸和妈妈还不认识呢。大舅就是用外婆教的方式在吃饭。可是他吃得很难受。就像一碗黄连,不敢一口吞,只好一点一点让自己慢慢难受一样。妈妈吃饭和三舅差不多,当然她是女的,没有三舅痛快。三舅很快吃了三碗,望着大舅的饭碗∶不吃了?大舅说∶牙坏了。三舅便端起大舅剩下的半碗,几下就吃光了。
米汤搅的洋芋泥、蘸水白菜、猪油炒白菜和泡豇豆,再加上洋芋蒸饭,这些东面在肚子里发热。人一饱就啥都不怕了。三舅说∶这鬼东西,我把它扔到河里去。外婆瞪了他一眼。妈妈问∶怎么办?外婆说∶找老野狗来把它敛了,再请六幺姑来闹一闹就好了。妈妈说∶六幺姑还敢闹?外婆说∶我去说说看。你先去找老野狗。三舅说∶我和大哥接着夯院墙。外婆说∶冒失!三舅说,我不怕它。外婆说∶你当然不怕,九儿还小呢?她说完,一片寂静。新盖的房子,还没干,阴暗、寒冷,飕飕冒着凉气。门框上闪着白色火焰,眨眨眼,就看见外面阳光洒在土堆上、石堆上、水桶上。我的位置看不见死人脑壳,只看它散布在阳光里的一阵静悄悄。它散布在院坝中的静悄悄让一家人说不出话来。
对付又湿又冷的房子,吃饭是一种办法。等着十一月、十二月从河上方吹来的风把它吹干也是一种办法。这会儿早晨的太阳照着它,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事啊。可是我们都觉得来了很阴冷的气息。土的气,水的气,松木椽子气。凉飕飕、阴沉沉。三舅大声说,是我干的,有本事来找我。声音后面跟着来好一阵静默,仿佛这就是它的回答似的。三舅说,有本事就冲我来,别吓唬小孩子!他盯着屋顶,往松木椽子和湿墙交接的地方看。我跟着看。后来他跳起来,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说,逮住了。好啦,他朝我张开手掌,里面有一只蜘蛛,被捏烂了,像一口绿黄色的痰。他到灶前抓热灰来擦手。我觉得三舅说好了就好了。
妈妈说∶三哥,别疑神疑鬼的。三舅说∶我没疑神疑鬼,妈才是……。他忍住了。这一忍让他把肩膀耸起来,顿下去,很多肌肉疙瘩便闪闪发光。总有一天我要长成他那样。妈妈抱着弟弟,让我跟她走。外婆说∶等他和我在一起。妈妈说∶不。外婆说∶没事的。妈妈说∶不。她一只手抱弟,一只手拉着我。我们出门,从院坝另一边下坡。我看清死人脑壳了。人脑壳会变成这样我是早就知道的。外公是个医生,他留下的大书里有一张图,画着脸皮被剥了一半的人脑壳。大人们可以把它在纸上画来画去,可那不是真的。大人们害怕真的,我不怕,可是大人们一害怕,小孩子总是要担心的。我摇着妈妈的手臂说∶我一点都不怕它,你们不用怕。妈妈说∶你不懂。大人总以为小孩啥都不懂。我懒得说了。我出生以前,我们家住现在公社的社房,那是我们的老屋,房间多得数不清,全是大砖砌的。我出生时,住在河边,两间瓦房和一间草房。今年上半年,白光祖和白学良让我们搬走,说队上要用我家河边的房子做磨房。于是我们就搬到现在的地方来重新起房子。现在这块地方离村子有半顿饭的路程,叫万年坡,是块老坟地。外婆说搬到坟地里就不会被撵了。咱们是住在很多年前的坟地里,当然会挖着死人脑壳,遇着鬼。有鬼才好呢。我巴望不得人死了真的变成鬼。想想看吧,人死了就变鬼,它吓我,我还可以吓它呢,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大人们想不通这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我经常替他们担心来着。
妈妈停下来,目不转眼地望了我好一阵着。说我丁丁大就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看我的神色让我紧张,总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叹了口气,变成很灰心的样子。我忍不住要哭,我不喜欢妈妈这样。
3
我和妈妈到了老野狗家门口,院门没锁,里面静悄悄的。妈妈喊∶老野狗。老野狗。房里没有动静,妈妈便扔了个石头进院墙,狗汪汪叫。老野狗揉着眼睛出来,站在院坝里站眯着眼看妈妈。我恨他这样看妈妈。打狗应该晚上来啊,大美人,这个狗杂种说。他是个整天眯着眼,不洗脸,不漱口,不系裤腰带的九道沟杂种!他眯着眼看了好一阵,说∶打狗叫哥哥我做什么呀!妈妈说∶当然是找你收尸。他说∶妹妹的男人死了我最乐意收。妈妈捡起瓦片砸他∶你妈才死了呢!他妈早死了,他妈还有不早死的!他往旁边跳了跳∶好啊,地主阶级要翻天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斗争你妈。妈妈说∶你敢,我三哥不揍扁你。接着说∶一顿饱饭,两斤苞谷酒,捡一个人脑壳,干还是不干?他说∶就一个人脑壳?他歪着头看了我妈一会儿,说,行。
他拿了条麻袋和一把火钳出来,得意说,是挖屋基挖的吧?我早知道你家会挖出个人脑壳。万年坡。我知道那土里有些啥!到了我家,他先把麻袋往院坝里一扔,一脚跨进堂屋,就翻饭蒸子。真香,真香,是新米,他咽着口水。外婆说∶难道你家的不是新米?他说∶没女人做,再是新米也不香。外婆给他盛了一大碗,他吃完了还要。外婆说∶有,还有。说着就把蒸底取出来,将夹在篾缝里的饭粒全掸给了他。我觉得外婆心肠太好了。老野狗吃完了咱家所有的剩菜剩饭,说,说好的管一顿饱,我没饱,得添一斤酒。外婆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学着外婆的腔调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又说∶快去快去。给白三公说是咱老野狗要的。不准掺水。之后转过脸打量着大舅说,烟拿我吸一口。大舅哼了他一声。老野狗便气愤愤地站起来朝院坝里走,边走边说∶什么饿鬼、痨鬼、水鬼、冤死鬼,老子统统不怕!
我们跟着他走到院子中间,仍然是亮晃晃的早晨,像睁着眼睛浸在水里一样不舒服。外婆说,在的马仪方、何向文、何向勇、何秀芝、邓华秋;不在的何秀芸,邓光德,全都给你陪罪来啦。改时候给你烧纸钱,行大礼,安心回到地底去吧。阿弥陀佛。等她说完。老野狗便往手心里唾了一口,用长火钳将死人脑壳夹起来,连火钳带脑壳都扔进麻袋,用一块红绸将麻袋口扎死。这个是有些年岁的,狗杂种说,哪个倒霉蛋惹着它了?。妈没答话,拿又心痛又担忧的眼神望我。哦。狗杂种说,我是说这小崽子的眼珠子怎么寒碜碜的。足足的准备上好高梁酒,我今天遇到个恶的了。外婆赶紧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4
外婆说了,太阳不能正眼看。太阳握着一把针,专刺看它的眼睛。外婆还说,如果实在想看太阳,就去看地上的花儿。花朵们都像太阳。外婆说,一个白天,有太阳从小尖山走到雪白丫口那么长;一个晚上,有母鸡回窝到公鸡打鸣那么长。外婆还说,它们和九河水走完九道沟所花的时间一样长。从孟粮坝丢一片叶子下水,叶子穿过碧隐峡流到金沙江,一天就没了。那么一个月有多长呢?月亮弯弯,割坏许多孩子的耳朵以后就圆了,一个月就那么长。那么一年呢?石榴树发芽、石榴开花、石榴结果、石榴落叶就是一年。一年有四季,吹风的是春季,下雨打雷是夏季,瓣开石榴吃米米是秋季,打霜落雪是冬季。外婆说,太阳出来的地方是东方,东方旁边是鹭城,我们都是鹭人。太阳落下的地方是西方。九河头是北方。九河尾是南方。中间是九道沟,九道沟的中间是咱家的老屋基。鹭城的中间才漂亮,那才叫中间呢。十个大人高的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的大铜钟,看得见的地方都听得见它的声音。太阳出山敲一次,太阳下山敲一次。一次起床,一次睡觉,没有背着干坏事的。可是啊,钟楼不是横断山的中间。横断山的中间是那里呢?是居纳若罗山。一面是黄金,一面是白银,一面是祖母绿,一面是红宝石,四方八面的人抬了金银财宝修起了若纳若罗山。修好了,上天去。上天去打开四道门,一道门放出天下的种籽,一道门放出天下的畜牲,一道门放出天下的小孩。还有一道门呢?外婆说,放出天下快乐好玩的事情。搔胳肢窝,抓脚板心,吃饭团子。对!那道门不开啊,吃饭团子都没滋味。放再多盐都没滋味。九儿啊,快长吧,长高了去打开那扇门。我长得快,长得高,我会的。我记得万年坡顶上有株枣树,我就站在枣树枝叉上想我已经长得比谁都高了。
我站在枣树上,我看见老野狗带着大舅,故意从村子里穿过,冲着人家门口摇晃装死人脑壳的袋子,又回到万年坡,把它埋在离咱家不远的地方。他肯定在捣鬼。大舅拿他没法,要是跟着他的是三舅就好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狗杂种。我站在枣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天生的狗杂种!
5
妈妈拎着瓶子,喊我下树,一起去白三公家买酒。白三公是白家岁数最大的一个,偷偷卖苞谷酒,九道沟的白家就他一个好人。经过跛舅舅家门口时,看见半岁的丫头拦腰担在门槛上,屁股和腿晃来晃去挨不着地。妈妈连忙伸出一支手臂把她揽起来,高声喊跛舅舅。跛舅舅和跛舅母刚好是一对,一个左脚跛,一个右脚跛,一起走路总要碰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走到门口。幺妹进来坐,跛舅舅说。妈妈将丫头递给跛舅舅舅抱住,对他说,怎么没人管?跛舅舅没说话,妈妈说,生下来就归你们管,连名字都不给人家起,什么话?跛舅舅心不在焉地说∶不是在等妹夫回来吗?妈妈说∶借口,连小名都要等人来起?借口。接着说∶先起个小名叫着才归得住魂。到处乱爬,谁看见都揪心。跛舅舅说∶我们都叫她丫头。妈妈生气地说∶这也算名字?
跛舅舅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脚尖,解放鞋破了个洞,一个又脏又黑的大足趾动了动。好像脸上的表情跑到大足趾上来了,这表情和大舅的一模一样。外婆说,从前何家人绝不是这样的,何家人衣服齐整,连皮肤都比当地人白净,所以才配得上鹭城马家。现在呢,一个个闷闷不乐,如果不灰心丧气,准会孤注一掷地戳漏子。先是脸,变得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接着衣服也不整齐了,一身的泥也不管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慢慢地也就差不多了。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就是快变成原来的泥人了。这也难怪,因为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命不好就会变回去。外婆说眼睁睁地看着何家人变成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妈妈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咱们何家的后人。她这阵很像外婆一样地说着话,咱们再灰心也不要给她起个好名字。跛舅舅歪着头听着,后来点点头∶幺妹说得对,我马上给她起个小名。我是看着她是个丫头,又是个斜眼,冷了心肠。妈妈吃了一惊∶她是个斜眼!她盯着丫头看了好一阵,又气又急地说∶都是你们不管人家害的。魂散了啊?跛舅舅叹了口气,说∶唉!是我不对。又问,幺妹也懂这个?妈妈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是做妈的人,小孩子的事,比你们清楚。妈妈叹了一会儿气,将今天早晨挖地基挖出一个死人脑壳的事对跛舅舅讲了。还说,现在被撵到坟场来了,看还能怎么撵。跛舅舅说,山不转水转,现在白家得势,不过咱们祖坟还在,迟早要翻梢的。他要妈妈叮嘱三舅,好像这几天出现了盗墓贼,说不定是白家人从外面叫来破坏我们家祖坟的。妈妈说:奶头山有吉克家照看着,不妨事。跛舅舅说:那就好。我喂了蜂就过来看看,好好商量一下。他问我要不要吃蜂糖,我摇头。
其实我很喜欢吃蜂糖,但是今天我很想去白三公家。白三公家里有糖拌酒糟可以吃,他家院墙上还挂着麂皮、岩羊皮、狐狸皮。白三公胡子白,脸黑,说是放火枪熏的。他是白家的老人,不像年轻的那么坏。他教爸爸放火枪,"嗵"的一响,爸爸吓得将火枪扔得老远,白三公就"喝喝"吹着胡子笑。他连笑起来都不坏。
我们在白三公家里买了满满三瓶苞谷酒,很香,但我不敢喝,除非有人跟我打赌。我吃多了糖拌酒糟,在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犯悃,妈妈把我背起来,阳光暖和,像尿淋在我后劲窝。回到家,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和弟弟躺在一起,她和外婆三舅在堂屋里低声说话。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她们这样说。晚上这样说,白天也这样说。我醒了一会儿,接着吃糖拌酒糟,听着大人说话的声音,后来就更醉了。接着我装小猪拱弟弟玩。弟弟口里含着指头,无声地笑。爸爸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老鼠那么大,一只手掌都放得下,都说养不活,我要对弟弟好一些。再说我就盼着他赶快长大了和我玩啊。其他孩子都不理我,除非有了主意欺侮我。我半睡半醒地望了一眼弟弟,他正眼巴巴地把我望着呢,我赶紧爬到床外边防他掉下去,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梦见死人脑壳,一脸泥巴,一点都不吓人。它说:你要帮我洗了脸以后就会害怕了。我到处找水找不着,就洒尿淋它。我正想看看它洗了脸以后是什么样子,突然就醒了。其实是我尿床了。裤子湿了,不过这难不到我。我飞快地冲出屋子,从坡上跑下去。我跑了两趟,裤子干了。
6
大舅抱着外公留下的书看,他不听话。外公死前写了一张字条,说不让我们看太多的书。要去学木匠、石匠的手艺。大舅不听话,还是要看书,后来就疯了。那是咱们还住河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三舅到奶头山守墓。那天晚上,大舅在他房间里大喊大叫。电!电!他喊,抖过不停。地里有电!还说有人拿刺刀戳他。刺刀也有电!妈妈急得直哭,外婆狠声骂他,使劲抽他大耳括子。我最担心的就是大舅要出事。外婆说有了舅母就好了,谁知道呢。沙湾塘王田义家有个二女儿,王全凤,长得像个磨盘,走路也磨盘,左一下右一下的横着走。王田义硬把人家留在家里砍柴、犁田、打耙,三十几岁不让嫁人。六幺姑去王家给大舅提亲,一说就成,六幺姑说毕竟咱何家根基深,埋得再深也要冒芽,他们信呢。凭力气,王金凤镇得住大舅,我看她的力气只比三舅小一点。
吃饭的时候,外婆说吃完饭我们要去观音沟。我很高兴,因为观音沟可以吃别人放在那里糖果子。外婆说观音的糖果子能给小孩儿吃,否则叫什么观音娘娘!这次去我要多磕头,咱们家的房子修不好就过不了冬。咱们还要盖更多的房子,还要大舅娶媳妇的房子、爸爸回来住的房子。我一定好好给观音娘娘磕头。爸爸在学校有房子,但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学校里有电灯,还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妈妈说爸爸到鹭城学习去了,他是老师,却写错了标语,所以去学习。去鹭城我就放心了。外婆说,老家鹭城有大炮都打不垮的大城墙,城墙有四个门,每道门都对着很高的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重的铜钟,五十里外都听得见。每天早上、傍晚敲,全鹭城城的人都在一个时间起床、睡觉,这样就没有人背着干坏事了。这样我就放心了。外婆是鹭城最多人的马家人,外公从外国念书回来就是在鹭城开医院认识外婆的。他们要是不认识就没有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我。妈妈也是在鹭城认识爸爸的。鹭城是个让亲人相互认识的好地方。我长大了一定要到鹭城去。大舅、三舅、妈妈、爸爸、都要到鹭城去的,我们这一家人,没有不去的。姨妈不听外婆的话,不和我们一起,但她终归还是要去的。
正吃着,跛舅舅串门来了。让他一起吃,他不。他对三舅说∶这几天,奶头山要小心。去年那伙盗墓贼又来了,我看见他们从白光祖家出来。三舅说∶这种事白家人也敢做?跛舅舅说∶他家什么不敢!三舅说∶那我吃了饭就上山,正好这几天不弄房子。外婆点头∶六幺姑说要先选日子。你去吧。跛舅舅说∶还是六玄姑记恩。外婆说∶她是好人。跛舅舅转头对妈妈说∶我给她起名叫月牙儿。妈妈高兴地说∶这还是你在鹭城中学想的名字。跛舅舅说∶对啊,大哥带我们去吃馆子的时候,我说以后生了儿子就叫太阳儿,生了女儿就叫月牙儿。他望着大舅,大舅赌气说∶别跟我提鹭城!一家人的高兴一下都没了,跛舅舅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吃完饭,三舅去找他的水壶、挎包,我和外婆和了盐给他捏了很大的三个饭团,用纸包了装在他的挎包里。水壶,挎包,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带子交叉在胸前,威风极了。他又握着大柴刀呼呼地挥舞了两下,总有一天我也能像他这样。我很想和他一起上山,但我又想到观音沟,后来我提醒他∶三舅,星期六一定要回来。他说∶当然。他转头问外婆∶记着带包盐,彝族人就要盐。外婆说∶装在包里了。
7
三舅走后,我、外婆、妈妈、大舅还有弟弟,锁了门,沿着斜坡下到路上。我跑得像只秧鸡那么快!要是马上就到鹭城去那才棒呢。不过,观音沟也不错。观音娘娘在那里。她让我吃糖果子,是个好菩萨。
光敞敞的田坝,谷茬里蚕豆正在发芽。走在光敞敞的田坝中间我们有点担心。太敞了。学会做隐身人就好了。彝族人就会,他们一挨近树林就看不见了。我们刚走到河边,白光祖的婆娘就跟上来了,也不知道她刚才是躲在哪里盯着我们的
她哔哔啪啪踢着谷茬水珠乱溅地跑过来。站着!站着!我让你们站着,听见没有!她像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划着两臂跑到我们面前来。你们这家人,拖儿带母的,又想干什么了?她警惕地挨着个儿看我们,看到外婆手里装香烛的黄色布袋,尖声问:是什么?我们都不说话。她问:何向勇呢?何向勇哪里去了?我们不说话。她说:老地主婆,我告诉你,装聋作哑,了不了事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那蚂蚁窝里放个屁咱都知道。你以为蚂蚁窝深?告诉你,阶级仇恨更深!你以为蚂蚁窝人多势众,告诉你,铁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仪方,少做你那母蚂蚁的春秋大梦。告诉你,别想翻身!我男人是党,我是群众,党和群众咱都占全了,你是大王八捂在锅里煮,别梦想翻身了。骂完她就走了。
8
观音沟里长满了四五个大人才抱得下的黄桷树,我数过,有十七棵这么大的,其他的是小的。黄桷树将整条沟长得满满的,从上面看,油油绿的大叶子上好像站得住人。下到沟里,空旷、清净,像水底下一样。枝叶底下,黄桷树的老板根纠结着一块块大青石,一条影子发暗的泉水无声地在树根和青石间流着。这里是观音娘娘的家。她的家里像妈妈的大镜子里面一样,寂静、清澈、幽深。
我们赶紧蹲在泉水边洗手、洗脸、漱口,连弟弟也拿冰冰凉的泉水在脑门上醮了醮。现在我们干干净净的了。我打赌只要有一点不干净,观音沟里的黄桷树、大青石和泉水就会让你不舒服。要么就头昏,要么就肚子痛。
我们顺着沟往里走,到了叽叽咕咕悄声冒着泉水的水潭边就跪下了。
水潭上方坐着观音娘娘,诚心就有能看出她笑微微的。我每次都看得出来。她是天然生成在石龛里的,雷打不动地保佑我们。再说雷神爷都是她的手下呢。观音娘娘搭着一块红绸,映在水潭里,水潭里还有三个永远朝她跪着的石头。外婆说了,这三块跪着的石头是三个人变的,贪心的人、乱发火的人和知错不改的人。
我、妈妈、大舅还有妈妈背着的四个月的弟弟,诚心诚意地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外婆点燃了香,踩着贪心人和乱发火的人的把香棍插在观音娘娘面前的香炉里,又将油炸的糖果子给她摆上,她没忘了踩一下知错不改的人的头。然后我们又磕了三次,我想着我应该多多地磕,又爬下去磕了几次。
磕完头,外婆合掌站着,我们都跟着她做,然后她开始背经。外婆会背很多种经,不同的菩萨有不同的经。我听出她正在背给观音娘娘诉苦的经,她教过我,我也会背,于是我就和到外婆的声音里一起背了。
外婆继续用背经的声音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只要用念经的声音说话,菩萨就听得懂。我们一起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心里有不好受的事,就给观音娘娘磕头。原先家家都有一个观音娘娘,心里难受马上就可以磕头,可方便了。原先家家都有观音娘娘的时候,小的心事就在家里磕头就可以了。到有很大的事情,难受得非哭不可的时候才到观音沟去。观音沟的黄桷树遮得严严实实,在观音娘娘跟前可以放心地大哭。磕了头,哭过了,什么事都没了。外婆说,怕就怕把事情一直憋在心里,心里憋着事,煮饭砸破锅,破柴敲破头,走路都要掉到沟里去。我有一次心里恨着老野狗,恨他冤枉我偷吃队里喂牛的煮蚕豆,恨着恨着,就跌到水田里去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9
夕阳给我们在地上投下很长的影子,外婆说小心不要踩着别人的。万年坡在村子西面。西面本来很亮,因为有个太阳炯炯的眼神;但是万年坡被从北到西横过来雪白丫口投下来的阴影罩着。雪白丫口这几天开始下雪,每天看着白一点,最后会白成一片。外婆说那是到天上去的一个台阶。
回到家里,大人们商量明天的活,我在里屋逗弟弟玩。我对他说:没事了,快长吧。我抓着他的手,他却使劲要把指头往嘴里塞。我就骂他:你要是一直吃手指头就长不大。不准吃。但我不敢把他弄哭了。他就是这样,你一心要他长大的时候老是不长。真的没事了,快长吧。我对他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弟快长大吧。后来妈妈喊我出去洗脸洗脚,洗完了和外婆一起睡。
房里很黑,最黑的是外婆的棺材。棺材刚做好的时候,外婆在里面睡过一晚上。她说舒服极了。寿衣做好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又要睡在棺材里。三舅把厚厚的棺材盖搬下来,外婆说∶不在架子上睡,要放到地上睡。三舅喊大舅来帮忙,俩人一人站一头抱起棺材,但是大舅腿发软,三舅便往大舅这边移,移了又移。后来三舅就站在棺材中间,一个人把棺材箱用胳膊钳住用肚子顶了起来。放棺材的架子太矮了,三舅的两膝都快跪着地了,他喊∶让开!让开!但是大舅没松手,他使力的方向不对。三舅嘿了一声,将棺材横了半圈,砰地落在地上。大舅被甩出几步,晃了晃,站住了。我看他没事,他却一个人站在墙角暗处哭。无声地哭。
大人哭起来不像小孩子那么痛痛快快,看得人难受的。说起哭,可不都是因为难受的,可大人的哭更让人难受。想想看吧,大人哭的时候,小孩子也跟着哭;可是小孩哭的时候,大人还笑呢。我们家里只有外婆不哭。她干了。我不知道干了这话说得对不对。爸爸就是用错了吃大亏的。他就是写标语写错了词就到鹭城学习去了的。不过我只是心里想,又不写给别人看的。外婆干了,我想。她抱我的时候像把我捆在一把干柴中间。我不舒服。还是妈妈抱着好。外婆要我给她暖被窝,如果我到爸爸的学校玩,晚上不回来她就独自睡在棺材里。妈妈说这样不好。人不能只顾自已贪玩,想想外婆多可怜啊。
10
油灯亮起来以后,是红色的。红色的光一会儿浸开一会儿收缩,像活着的雾。火苗下面隐约现出雕花的玻璃瓶肚和喇叭形灯脚。我要是不悃的话,我就能看清楚浸在煤油里的灯蕊像条小蛇用力往上吐着红色舌信。老屋基里有条碗口粗的大蛇,白光祖带了好多人把它捉出来打死了,说是我们老何家祖先变来护家的。我对外婆说大蛇变成灯蕊了。她很高兴。我说就在咱家的玻璃灯里。她说是的是的老屋基带过来的就只有这盏灯。
雕花的,又秀气又端庄的,认认真真地举着顶上的火焰的玻璃灯。全九道沟就这么一盏。大舅变疯的那晚,玻璃灯罩掉在地上甩碎了,爸爸说他会从鹭城带一个回来。我问爸爸回不来了吗。外婆说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多久?我看出她没把握。我说他们说爸爸不是去学习,是劳动改造。外婆说劳动也是学习,你看那些知青就是来劳动学习的。嗯。但是我不喜欢知青,他们偷鸡。外公的手被绑在三棱刺刀上剐也有知青的份。外婆不说话了。她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一片黑。
没有罩的灯光,在上面漂浮不定,外婆躺在底下的黑里。我害怕起来。很多害怕的事也都跟着被想起来。有一次到四大队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走到麻栗坡他们就开始在前面跑。边跑边喊鬼来了。他们都是大孩子,跑得飞快,不久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有两个堂哥在前面,他们答应了妈妈要照顾我的,还说要背我呢。现在都不管我了。让地主娃儿给鬼吃,他们说。我边走边哭。四周无人,我觉得又孤独又委屈。后来我走到别的村,许多狗叫。我累极了,但我不敢躺在路边睡觉,怕盗墓贼。盗墓贼没偷死人,还会到处找夜不回家的小孩,挖小孩的胆卖钱。还有老彝教也要抓小孩卖呢。不过我可以对老彝教讲我三舅。但是遇着苏修分子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全身裹在橡皮衣服里,戴着防毒面具,对着你叽叽咕咕一阵,对你撒X病毒。孟娘坝就有个被撒了X病毒,一口一口往往喷血,开头喷血后来喷内脏。五脏六肺都喷完了,人就剩一张皮瘪了铺在地上,拣都拣不起来。还有麻风病人。从康复院跑出来的麻风病人会躲在影子里,朝你吐一口唾沫就跑。你呢,开始以为没事,走着走着,腿就没知觉了。走到家里,拿灯一看,脚趾拇都不在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摇着外婆,想她讲故事给我听。但是外婆一动不动,也许在装睡,想外公的时候她就装睡。外公躺在深深的水底。青黑、冰凉的水底,许多水草就像外公的大书上画的神经一样彼此交织着。碰着其中一根,整个湖都会朝你淹来。我害怕极了。后来外婆说睡吧。
11
早晨,静悄悄的阳光。它不在了,可是静悄悄还在。外婆往那儿看了一阵,大舅从侧屋里抱着水烟筒出来,往那儿吐了一口痰。外婆看着他说∶开水给你烧好了。我们家就大舅一个人喝开水,每天外婆做早饭之前都要给他烧一水瓶。他的热水瓶是爸爸比赛拉二胡得的奖品。生水是甜的,吃了橄榄喝生水更甜。水一煮过了就不甜了。大舅要讲卫生喝不甜的开水。他还说过水烟比旱烟的尼古丁要少得多。只有他才晓得啥叫尼古丁,大概是从外公的书上学的。爸爸说别看大舅这样,茶壶里有汤元呢。意思是说他很有文化。他上过一年的大学,妈妈和三舅高中没念完就遇着外公跳水库。大舅他受不了外公被逼自杀这事,所以疯了,是因为他上了一年大学吗?
妈妈喊我和她一起去挑水,走到半坡,看见白光祖白学良两叔侄,白学良背着枪。妈妈说∶快去快去,对外婆讲白光祖来了。我飞快地跑回屋对外婆喊白光祖他们背着枪来了。外婆解下围腰,用手扪了扪两鬓,又将髻上的簪子重新插了插。我跑到妈妈跟前对她说∶说了。我拣了块石头揣在包里。白光祖走到跟前,狠声说∶回去!妈妈不动,问∶做什么?白光祖提高声音∶回去!妈妈还是没动。白学良说∶嗬!还硬呢。便走到前面来,他背着枪,手里还提着一个黑橡胶桶,里面有石灰浆和一把刷子。他把橡胶桶递给白光祖∶二叔,先帮我拿着。然后他从背上取下上着刺刀的步枪端在手上,像他带着民兵在场坝里操练那样绷直了腿往前跨步。他用刺刀逼着妈妈:回不回去?妈妈退了一步,弟弟在她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刺刀尖在妈妈胸前一晃一晃的,妈妈一点一点地退。我掏出石头向白学良砸去。
妈妈的水桶滑脱在地,砰砰地沿着坡滚。她横过勾担把白学良拦住,对我喊:快跑!我撒腿就跑,没命地跑,横着坡跑,往坡上跑。我听见水桶滚个不停的声音,弟弟抽抽噎噎的声音,妈妈勾担上铁链哗哗的响声。快跑快跑快跑快跑!我听见白学良在后面说∶老子该装起子弹来把小杂种嘣了。
没子弹我就不怕了。我偷偷回转来爬上枣树往家里看。白学良拿枪逼着外婆和妈妈在院坝中站着,大舅踩着板凳在墙上写字。写的是∶打倒地主婆马仪方。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这八个字不用爸爸教我全认识,到处都写得有。我一直站在枣树上看他们逼着大舅把这八个白石灰字写完,我知道大舅一看见带三棱刺刀的枪就发抖。没有子弹他也怕。
12
弟弟一直在哭。从遇到白家人起就开始哭,我回到家里还在哭。哭得一咯一咯地,咯一声全身就抽搐一下。妈妈把系着他的带子都松了,放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我们都望着弟弟,只有大舅一个人缩在刚写了字的墙下面发抖,石灰浆流下来,把他的脸、脖子都弄花了。我担心大舅今天要出事。
弟弟一直在哭。一个人怎么能哭那么久呢?他又那么小。好像只是出气没有进气一样。我们什么都不敢做,就这样守望着他。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外婆慌忙伸手去掐他上嘴唇和鼻子间的那块肉,刚伸到,又停住了。妈妈带着哭腔问∶没了?外婆疲惫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气说∶小崽子真会吓人。他睡着了。
妈妈伸手到弟弟鼻子底下,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一次,二次,三次,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我去找了根鸡毛来让妈妈拿着。她就高高兴兴地看弟弟出气把鸡毛吹得一抖一抖的。
大舅还缩在写了字的墙根,我不敢从他那儿过。后来外婆把早饭做好了喊他来吃。他进屋来。外婆说先洗把脸,他就先去洗脸。吃了饭他就回到侧屋里去了。他一有机会就躺在床上看外公留下的书。
外婆说∶我去问问六幺姑日子选好没有。又说∶算了。她选好了自己会来。我忽然发现咱家一没人说话立刻就变成静悄悄。它走了留下来的那种静悄悄。有时候连正说着话时也会突然听到那种静悄悄,所以说着说着的话也会一下就断了。
石头还不够,等会儿下河背石头。算了。向勇不晓得怎样了。算了。后来外婆拿手指敲了一下头∶昨天想好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妈妈说∶到磨房磨米。找左铁匠修锄头。外婆说∶这些事,算了。她歪着头想了又想,说∶我得去一趟王田义家,把向文的婚事定了。需要有喜事来冲一冲了。她说∶咱家要是再没有喜事冲冲,就完了。我还藏有个金元宝。你悄悄拿去找九舅,是多少都换了给向文办一场热闹的喜事。
九舅公是九场的何家的老人。过去,外公这边的何家种田,九场的何家在街上开店,在清溪道上赶了几十匹骡子的马帮贩运茶叶、盐巴。有一次九舅公张着打架打掉了门牙的嘴嗬嗬地笑着对我说∶青溪道上,九舅公不晓得生了多少儿子。
13
外婆说∶别动那些字。不管它。她的身体往后仰着,慢慢下坡。走走,站一会又走,我想她是头晕的。黄土坡很大很大地在她四周。越来越大。后来我看出,有些是真的黄土,有些是阳光。她走到坡脚,站在灰白色的路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抬头往坡顶上看。我朝她挥手。她好像没看见我朝她挥手。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心里一阵阵害怕,想要高声喊她。
我想我已经喊了。我想的时候就己经听见我喊她的声音了。这时候,她站在黄漫漫的尘埃上面,一下就不见了。我说∶外婆没了。妈妈说∶什么没了!外婆去给大舅订亲去了。我说∶外婆就是没了。妈妈吼我∶不准乱说!我哭了起来∶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妈妈有点慌,把我抱住。我边哭边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从房里出来,看了我一会儿,又走近一点,对我伸出手。妈妈嘶声喊∶不准你碰他。大舅晃了晃,站住了。他每次站稳之前都要晃一晃的。于是我又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说∶他说得对的,我的牙都掉了。他从兜里抱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一颗黑黑的牙齿。妈妈说∶神经病!大舅说∶对。我是神经病。你们早就想说了。说了就说了吧。反正我的牙掉了。他梦游般地望着他的牙。我哭着说∶外婆没了。
14
外婆回来的时候王全凤拉着毛驴跟着她。她说今天没事,过来帮忙驮石头。妈妈和她说了一会话,她说话狠声狠气的,好像说话比端驮子还重一样。后来妈妈就不和她说了,把外婆拉到里屋去说。
她们肯定是在说我,因为她们出来后第一眼看的是我。我说我要骑驴。王全凤便举着我的两个胳肢窝,把我从屋里举出来放到驴背上。我说∶走。驴不动。王全凤咧嘴笑,将拴着驴嘴的绳子抖了抖,驴就走了。她粗声说,这是我的驴,我嫁过来它就跟着我过来。我说我要跟着到河里去。
大舅扛着钢钎、十字镐,我抱着热水瓶和水缸,一只脚跨在一个竹筐叉着腿坐在驮子上,王全凤牵着驴。我们往河边走,下了河,原先我们捞成一堆的石头被人偷了,只好重新捞。他们躬腰下去,手伸进水里,水冲激着他们的下巴尖。有些石头有青苔,有些没有。他们在一起干活,就会成为俩口子。后来他们又一起歇气,拿暖和的细沙揉脚。一会儿后他们起身朝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走,奇异的、灵敏的动作出现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下就消失在芦苇丛里了。
15
晚上,六幺姑来了,带了个很大的黄绸包。到我睡觉的时间了,他们不让我睡,我就趴在吃饭的桌子上睡了。后来外婆叫醒我,我看见六幺姑换了一身戏台上穿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一走动,黄的红的颜色把灯火惹得一跳一跳的。堂屋正墙中间放了条板凳,板凳上搭着大黄绸包,绸上放着个倒提青龙刀的关公。凳子前面的地上放着一个铜香炉,六幺姑点燃了三支香插在炉里。妈妈把草墩放在关公前面,要我跪在上面。我跪着,六幺姑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竖在鼻子下面念念有词,边念边喝酒。
很久,我不知道跪了多久。六幺姑猛然说∶时辰到了。她像变戏法样地用木剑挑出一片草纸,左舞右舞,纸也不掉下来。纸上写得有我不认识的字。她用木剑挑着纸条在灯上点燃,房间里一下就闪出许多脸来。说起来也就是妈妈、外婆、大舅和六幺姑的四张脸;可是火光一闪的那一会儿,我怎么觉得脸很多呢?也许火里有很多脸蹦出来了吧。
她把燃着的纸条移到饭桌上的水碗上面,看着它燃。看着火的脸在黑暗中特别亮,亮得来人都只剩一张脸在空中挂着一样。她还将那团火挑得一跳一跳的,于是四周空中挂着的脸便一明一暗,好像被风吹开又合拢吹开又合拢的窗门样。
草纸燃净,灰烬落在碗里,她要我喝了那碗有纸灰的水。我喝了。幺姑吼∶咄!又喊∶哪里逃!她开始发疯一般地挥剑乱劈乱刺,满屋乱蹿。堂屋、里屋,厨房,又冲到院坝中间。在院坝里喊∶不准回来!又冲屋里,拿剑对着墙角乱戳。忽然转身蹿到外婆的房间拿剑将棺材敲得空空地响。最后她挥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间,对着星星密密地叠着的夜空说∶再回来就用三昧真火烧你。
她进屋来说∶好了。明天到坟前给它烧点纸钱。是个穷鬼,还当你们何家是当年的有钱人。外婆抱我起来,一松手,我又跪在地上了。我的腿打不直了。妈妈烧了盆热水,我把脚一伸进热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带着我在老野狗和大舅垒的坟前给他摆了一大碗白米饭,还烧了厚厚的纸钱。
16
我记得许多星星密密叠压在一起的夜空,不管我从门口看、从窗口看还是站在院坝中看,我都感觉是在一个洞中。到了白天,白天好像这个洞翻了一个底朝天,全部都倒出来了。如果你起得很早,就能看见山啊树啊房子啊都像冷不防被人掀出来的,眯着眼睛,缩着肩膀。
我记得天空里出现了一个黑点,它一动不动,却越来越大。是一只鹞子。鹞子是最小的鹰,它贴着树梢飞的时候地面上有个急速移动的影子。
鹞子出现那天,一个彝族人站在坡脚的路上往我家张望。吉克·吉克还是吉克·史火我记不清了。他背着一枝一丈长的火枪,他和火枪一样瘦。彝族人的女的老了会很胖,男的从来不胖。吉克专程赶到我家说三舅的脚被盗墓贼打伤了。他说∶我看见骨头。骨头好是好的,肉不好了。盗墓贼有四个。何向勇只有一个。唉唉。他说:唉。我和阿爸围野猪去了。他拿出一支野猪腿,说∶阿爸说,没照顾好老何家的人,赔礼。阿爸说,要把老何家的人养得好好的送下来。外婆将柜子里的米分装在两条布袋里,又包了一纸包盐交给他,学着吉克的话对他说∶一袋米,还有盐,给吉克。另一袋米给勇儿。吉克高兴地说∶老何家好,叫我吉克,他们都叫我猡猡。
吉克把两袋米和一袋盐系在一条绳子两头,挂在脖子,背起火枪,细瘦的脚戳在黄土上,一跳一跳地下坡去。刚挨着树林,就看不见了。
外婆说∶不碍事的。大家没说话。静悄悄。于是我们又开始吃饭,用吃饭对付一切不顺心,一切倒霉事。大舅又剩饭了。三舅不在,他剩在碗里的饭就一直摆着。外婆忍不住生气骂他。他闷声说∶吃饭!哼!吃饭!吃什么饭变什么人!后来妈妈挑了一担谷子往磨房走,我追着她跑。追上了问∶三舅不在,他们要打外婆吗?妈妈没说话,只顾走。我说∶他们故意把三舅的腿打伤不能下山,好打外婆。是不是?
17
每个星期六,白光祖的婆娘就把生产队队房檐下挂着的钢管敲得铛铛地响,边敲边喊斗争地主婆马仪方了。到这天妈妈就把我锁在屋里,我只能从门缝往外看。我看见外婆出门前总是要把两鬓扪一扪,将簪子重新插一插。我看见三舅只穿一件背心,一根胳膊粗的钢钎横压在肩膀上的肌肉疙瘩上。
有三舅在,他们动口不敢动手。吵吵闹闹一阵,然后吃白光祖婆娘做的苕子草蚕豆一锅煮的忆苦思甜饭。这种饭不准我们家的人吃,他们像过节一样。现在三舅受伤在山上,我担心得要死。妈妈背着外婆回来的,跛舅舅跟在后面帮着扶。他们直接把外婆背到她的房里,我听见妈妈在房里哭。我踢门,大喊大叫。妈妈来开门让我出去,她的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伤。
我跑到外婆跟前,看见跛舅舅把外婆的衣服解开了仔细看她的后腰。那里有许多紫色的条状隆肿,像乱土丘一样相互纠结着。他们趁三舅不在,死命打外婆。说外婆死不悔改,搞封建迷信。开头只有白学良三兄弟动手,后来白光祖的老婆揭发说地主婆支使小崽子偷吃观音娘娘娘的供品,动手的人就多了。
跛舅舅说∶我看不出来。我去找医生。妈妈说∶我去。我跑得快。这时外婆说话了∶不用找医生。去找文儿。妈妈说∶白家人一动手他就跑不见了。外婆说∶快去找!还有勇儿、芸儿。快去快去快去!妈妈和跛舅舅沉默着。好像天黑了,我记得那是一种静悄悄。我去棺材边把油灯点燃了。
18
外婆问∶人呢?我把脸伸到她眼睛上方让她看见。外婆的眼睛细长,要是用力一睁的话就会很大,这是鹭城马家的标记。九道沟何家的标记是鼻子大,外公被打倒的原因就是因为鼻子大,像刘少奇。那几个人谁也不敢像,爸爸说有一个人长得像毛主席还是被打倒了。外婆说∶吃饭怎么能发那么大的声儿?做人怎么能这样吃饭?我喊了声外婆。她不吱声了。我喊外婆。她说∶不管怎么说能吃饭就好。一家人总在一口锅里吃饭就好。妈妈跨进屋来,接着进来的是姨妈和刘医生。外婆的眼睛动了动,认出了姨妈。
姨妈说∶妈。外婆问∶吃饭没有?姨妈愣了愣。外婆说∶没吃正好坐下来吃。刘医生过来,我忙让凳子给他。他问∶伤在哪里?妈妈说∶头上,腰上。我看主要是腰上。刘医生举了灯拔着外婆的头发看。外婆问∶王忠祥还是贪玩下棋?姨妈说是。外婆说∶唉。跟文儿一样。接着,她提高声音说∶文儿不要剩饭。刘医生愣了愣,用灯去照看外婆的脸,外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刘医生往她眼里看了又看。他沉吟一阵,说∶我看看她的腰。妈妈把盖着外婆的被子抱开,又将包在她身上的偏襟衣裳拉开帮外婆翻了个身,外婆软软的。
瘦嶙嶙裸着上身的外婆脸朝下卧着,妈妈帮她把头侧了侧让鼻子露出来。她已露出鼻子就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刘医生看着外婆的腰,从箱里拿出针来扎,之后他说∶脊椎、神经严重受损,瘫痪是肯定的。我看大脑也有问题。麻烦了,抬到医疗站也没办法。妈妈问∶鹭城医院行吗?刘医生摇头∶难说。不过你们还是该抬到县医院去吧。他收拾好药箱,妈妈急着说∶刘医生别走。他说∶我一个赤脚医生顶多给开点消淤去肿的药。不管用的。妈妈说∶吃了饭又走。他摇头∶要不是邓老师教我娃儿,我也不敢来你家。他留了两包药,走了。
19
外婆喊∶打鬼打鬼!妈妈和姨妈立在床边望着。就望着。外婆喊∶快喊六幺姑来打鬼!后来她眼睛盯着屋顶问:九儿呢?我爬上床对着她喊∶外婆!她不说话了,好像在透明的水中沉下去了一样。我对着她喊∶外婆外婆!姨妈烦躁地说∶别嚎了,外婆要睡一会儿。我说外婆才不是要睡呢,外婆要我暖了被窝才睡的。我钻到被窝里,和外婆躺在一起。妈妈说∶躺着就躺着,不能乱动。后来弟弟在她背上细声地哭,她解他下来喂奶。姨妈说∶真受不了一家人拢在一起遭罪!可是妈非要把一家人拢着。妈妈说∶这也不能怪妈。姨妈说∶不怪她怪谁!我嫁个人也成了忘恩负义了。我知道妈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妈妈说∶你也是!这会儿说这话!姨妈住了嘴,缓缓气说∶她就是要一家人拢着,每个人受的罪都加在一起受,好像各受各的罪还不够似的。
妈妈奶了弟弟,说∶妈说还藏得有个元宝。我们找找看,好歹也要送到鹭城去。她们在各个房里找了一遍,又回到外婆房里来到处看。外婆突然说∶找金元宝啊?我藏着给文儿勇儿娶媳妇的。妈又惊又喜∶妈你清醒了!外婆说∶醒了,手脚还没醒。妈妈说∶睡一会儿就好了。又说∶元宝你放在哪儿了?你不是让我拿去换钱给大哥办喜事吗?外婆说∶棺材里。
妈妈把灯放在地上,很大的影子从墙上立起来,与瓦下的黑暗纠结在一起。门口和窗口进来的光是白的,油灯的光是红的,白的光直硬硬地戳进来,红的光雾一样飘浮在着墙角。她们吱吱嘎嘎地移动厚厚的棺材盖,从里面拎出个小布袋来,里面有一小坨金子的。金子的光黄亮亮的,像油一样晃过不停。
外婆说∶腾空了吗?腾空了把我放进去。妈妈说∶什么话!外婆说∶我要睡在里面才踏实。妈妈说∶你睡进去了九儿咋办?他天天晚上都要和你睡的。外婆哦了一声,说:乖九儿,乖九儿,爬起来点让我看个全。
我坐起来让她看。妈妈对姨妈说∶我去下碗面,吃了我去找九舅公,你守着妈。我回来再上山找三哥。姨妈说∶找勇弟我去。
妈妈问外婆想吃些啥?外婆说想啊要是用想的话就熬碗荷叶粥,再在上面撒些紫金花瓣。妈妈说∶我给你熬碗包谷粥。过了一会儿,妈妈拿了一碗粥和一个锡盆进来,锡盆放在床底下。妈妈问姨妈打算什么时候上山。姨妈说∶等你回来。妈妈说∶半天时间到不了。姨妈说∶给我准备两个火把。妈妈出去后,姨妈喂外婆喝粥。喂了外婆两口,外婆说要小便。姨妈便扶她起来,但她坐不稳,我在后面使劲帮着推也坐不稳。姨妈便褪下外婆的裤子,把外婆的臀部抱起来,让我把锡盆垫到下面去。外婆说∶你还是我女儿。姨妈赌气地说∶我不是你女儿是谁的女儿。妈妈说姨妈和外婆命里有水和火,一说话就吵。
20
我记得单单剩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我害怕起来。我打赌就是因为我害怕,大舅就回来了。他悄悄地、轻手轻脚地,像个梦游人似的走进来把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
他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着外婆,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说∶我是说我的牙怎么平白无故就掉了呢。他把外婆抱起来,俩手稳住她在床边坐着,又很快换了一下手,转过背蹲下,外婆便仆倒在他背上。
外婆问∶文儿你要带我哪里去?大舅闷声说∶到爹那里,爹让我带你去他那里。我被他闷声闷气地说话吓坏了,我不觉得这不是他的嘴在说话,是他的身体在说话。不是他的身体在说话,是围绕着他的身体并散布在四周空气里的静悄悄在说话。
他背起外婆出门就跑,我赶紧下床去追。后来我嘶喊起来∶妈--!妈--!三舅--!我又喊∶姨妈--!他背起外婆,冲下坡去,向水库跑。青得发黑、深得发晕的水库,有很多水藻在水底下等着缠人。我从来不敢到那个水库洗澡,他们说我外公捞了三天没捞着,三天以后,白得像生石灰的颜色浮了出来。快到水库了,白三公家在旁边,我连忙喊∶白三公--!白三公--!他没在家。他从房后转出来,拿着火枪正要上山收猎套。我边哭边喊∶大舅要把外婆扔在水库里!他便望着我大舅追。何向文,站住!大舅缓了缓,外婆忽然伸手抓住旁边红心果树的树枝。
她的手怎么一下就听使唤了呢?我想她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让那只手听使唤。力气是个怪,用了它还在。有的时候以为手软了脚软了力气没有了,可是心里一使劲儿,力气又出来了。心里还有力气,要学会使劲儿地想,用力地想。心里还有力气,这是外婆教的。
外婆抓住树枝,大舅搂着她的腿用力往前挣,外婆被拉仰在他背后,被拖直了。白三公喊道∶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他嗵地望天上开了一枪。大舅一撒手,外婆掉在地上。
大舅紧跑几步,跳到水库里去了。我和白三公扶住外婆,看见大舅在水库里扑腾了一阵,游到对面上了岸,一溜烟地跑到山上去了。
21
外婆从此不再说话,就躺着。像在深深的水底。白三公把她背回来的第三天,三舅被吉克家的人抬着回了。大舅也回来了,他嘟嘟噜噜地说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好一阵就只听他这咒语一样的声音。三舅想揍他,但腿没好走不过去。妈妈找来王全凤,借她的驴来拉外婆去鹭城医院。王全凤问∶他是不是神经病?你不许骗我。妈妈说是。王全凤说∶是神经病也比我的驴子爹好。她的驴拴在石堆上,等明天一早姨妈赶着她家的驴和车过来。
明天一大早就到鹭城去。我也要去。三舅脚不好不能去。王全凤说∶没男人不行。我可以在路上当男人。她说她是咱家的人,一起去。再说她的驴只听她的。都安排好了。妈妈对三舅说,你好好养腿。三舅说∶老子腿好了不饶他们。晚上,我还是和外婆一起睡。我怎么也不能把被窝暖和起来。怎么也不能!
我看见油灯红得发黑,最后全部变黑,一缕黑烟就沉坠坠地坠在灯上。我很担它坠下来把油灯砸翻。我听见外婆喊了一声∶九儿。我连忙应了。我答应了声音却没了。我追着飘上去的烟看看,又去看外婆。看见她白得像生石灰,像生石灰的白色一层一层地浮出来。他们说外公就是这样自个儿从水底浮出来的。我尖声喊妈妈。妈妈他们把整个夜晚都弄得砰砰作响地跑到外婆房里来。妈妈说外婆死了。
我记得,有时候是梦见。我们一家人拖着棺材到鹭城去,里面装着外婆。我们从万年坡赶着驴车到从前河边的家,又到被公社的官儿住着的更从前的家。这样整个九道沟就差不多走遍了。我们赶着拉着外婆的驴车走来走去。三舅拎着大柴刀坐在车上,谁也不敢阻拦我们这样走来走去。我们在路上走了四天三夜,终于来到外婆的老家鹭城。
2001、1、5初稿
2004、7、21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