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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苑的四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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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


何三坡


李江华


孙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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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海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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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黎


华秋


老巢


张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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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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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8日去上海做温元凯的新闻发布会。上海这个城市令我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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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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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虚、杨黎、张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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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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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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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公司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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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诗歌朗诵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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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任务是摄像。何小竹拍的,他股票赚了,新买的相机,感觉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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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身体那么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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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身体那么宝贵

并非每次都出现在床上或浴缸

洒满玫瑰花瓣的情形

更是难得

在我的记忆里

好几个美丽女人

脱掉自己的衣物时

都没合适背景

一次在茶店子城乡结合部

肮脏阳台上

斜上方有个月亮

一次在人民公园的土坡

枯草里甚至有大便

一次她靠在卷帘门上

脱一双裤袜

卷帘门嚓嚓巨响

把我心情弄得很坏

一次在经二十分钟寂静后的小房间

她猫一样灵敏地脱光了自己

屁股上却印着两团

圆圆的灰尘

最后这次

我记得很清楚

却不知是不是真的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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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暗蓝天幕

缓慢倾斜出

庞大的黑十字

是飞机

降落的情况

剩下月亮

剩下我慢慢

看月亮

人变成了鬼

鬼变成花

一辆载重卡车

冲下立交桥


一只猫

在对面楼顶

优雅迈过四个直角

连续地

没什么节奏地尖叫

每一声都很突然

每一声

我都没来得及

好好地听



获赠《白色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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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几天何小竹向我推荐去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xxx的《白色城堡》参考我将要写的《新桥旅社》,我去超市书摊处寻找未果。今夜,该诺奖得者居然直接进入我梦中把书赠我了。可惜是原文,我看不懂。

我正对着 墙角,墙角里有一女人,似曾相识的女人,我和她交媾,两个器官不管它们的主人,相互撕咬、哭嚎。背后太阳很晒。有人拍我后背,问我哪儿有旅馆。还算标准的普通话。看样子像个新疆人。他说是土耳其人,xxx。哈,正是何小竹说的200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吗。是的。他还说,若假包换。那把你的《白色城堡》拿一本给我。他放下肩上旅行袋,从中拿出一本原版《白色城堡》,签名赠我。土耳其文字很好看,我说,好看,跟回文差不多。他微笑点头。我收起书,带他去我工作间下的七七酒店。

女人追来问我,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说,对不起,我来了远方的文友,这几天得陪他见见何小竹啊吉木狼格乌青啊什么的,还要去白夜酒吧喝酒。女人哦了一声,不知所踪。

这个诺奖得者,是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此番走的是我梦想线路,从拜占庭,经亚欧大陆桥,过帕米尔高原,沿黄河上游,再经甘肃,落脚成都。甘肃我有个朋友杜撰,你见没见?他摇头,这人脸太黑。比你还黑?他那种黑和我的不一样。我不好多说,嗯了一声。在七七酒店安顿好,我给何小竹等人电话,何小竹很近,马上就到了七七酒店,其他人说去白夜酒吧喝着酒等。他一听说马上进酒吧,高兴得胡须乱动。(原来是个络腮胡)。他想喝酒都想了一辈子,伊斯兰世界戒酒,他生下来就没有喝过。惨!我认为他说得不对,伊斯兰教义是戒酒,但亦有辅助规定给以变通。他不满地说,你这个汉人难道比我土耳其人还懂伊斯兰!这句话,很熟悉,我猛然想起,是吉木狼格,吉木狼格也用相同的语气这样说我。你这个汉族,难道比我这个彝族还懂彝族!我大吃一惊,于是醒了。

何小竹跑到我梦中来,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2007-4-29, 13:18

坟里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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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正在出来,我眯着眼。我三舅说:九儿是个小懒虫。我对他笑笑。他雄赳赳地站在土崖上面,用锄背把一根钢钎砸进土里。到钢钎入土一尺多的时候,他双手握住钢钎左右摇晃,然后发出嘿的一声,用力一板,一大堆土就塌了下来。灰尘扑上我的脸,有点辣,我打了很多喷嚏。三舅,三舅,我高兴极了。

妈妈负责挑水和土,见她一来我就站在土堆上,让妈妈把水倒在我的脚背上。晶亮亮,冷冰冰的水淋在脚背上,冷得我跳起来。我不停地跳,高兴极了,然后开始跑。往妈妈挑水来的路上跑,兜着圈子跑。弟弟醒来后,外婆把他抱出来,放在门口的席子上,我就去看住他。如果弟弟哭,就喊妈妈来喂奶。弟弟哭起来跟个大人似的,抽抽噎噎,气比声音多,很让人担心。他哭得太小声,需要有人守着。我抱住他坐在席子上。我一松手他就要往席子外面爬,这时候我就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回来。我对他说∶小爬虫。他伸出手来抓我的嘴,因为我的嘴在动。我把嘴紧闭着,改眨眼睛,他便来抓我的眼睛。

我大舅,一声不响地沿着一条石灰撒的白线挖一条浅沟。石灰线是白光祖白学良昨天下午拉着绳子撒的,规定我们的院子的大小不能超过石灰线。我们原来想要一个大院子,白光祖只给了我们一个小院子。白光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大舅是个精神病。昨晚上三舅想偷偷地把石灰线往外扩一扩,大舅不让扩,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动手,把白光祖撒的石灰线刨成沟。他有一个水烟筒,靠在他前面的小凳子上。他一边做事一边瞅着他的水烟筒,嘴里叽叽咕咕,好像在和水烟筒说话一样。他和水烟筒有话说,和人没话说,叽叽咕咕的。他要是和我说话那是因为我是小孩子,听不懂。

他对我说∶我的牙坏了。有一天早晨,他对我说∶我的牙坏了。他闷闷不乐,闷闷不乐是人要闯祸的表情。他说过好几次,我的牙坏了。妈妈问我∶他没说他在做梦?我说他就说牙坏了。妈妈说∶他不是做梦就好。我问为什么。妈妈说∶做梦猛将牙齿坏了是最不好的事。要是你梦见自己牙坏了一定要对妈妈讲。昨天大舅又说∶我的牙坏了。是不是他觉得说了这句话,其他话都不用说了?外婆说他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了就让人担心。大家都不喜欢他,觉得他总有要吓你一跳的意思。他整天不声不响,闷闷不乐,就是因为有一天会狠狠地吓你一跳。


 

2

我高高兴兴地站在土堆上,等妈妈把水倒在脚背上。早晨的水和中午的水不一样。早晨的水一淋在脚上啊,让人有劲,又想跑又想跳。中午的水让人瞌睡。中午可以仰躺在尿一样暖和的水面上,想睡又不敢,怕沉到水库底下去。那就是中午的水。妈妈问∶还有晚上的水呢?晚上的水是一片笑声,听起来怪怪的。住在河边的时候我总是听见它笑,它为什么要笑呢?妈妈很奇怪∶笑声?后来她就把桶里的水倒在我的脚背上了。我使劲踩着稀泥巴,脚趾丫中间稀泥唧唧地响。妈妈要我让开,她要用板锄和一和,我不让。我踩到一个硬东西,就尖起脚插到它底部,用脚背把它勾出来,然后踢了它一脚。它滚着,我追着它跑。它是圆的,正好踢着玩。但是妈妈起了疑心,她把我拉开,用瓢水泼它。后来她啊了一声,我看见它露出几个黑洞把我和妈妈看着。三舅立刻冲到它面前,好像要和它打架一样。大舅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捧起水烟筒,闷闷不乐地抽。妈妈拖着我走开,我不干,但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拖我,把我拖到弟弟旁边。她弯腰用另一只手抱起弟弟,大声说,妈,挖到一个死人脑壳。外婆从屋里出来了,望着亮晃晃的院坝中的死人脑壳发了一阵呆,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遇着大事,解决不了事,都是外婆说了算。她总是说吃了饭再说。

我喜欢三舅,因为他做事又有劲又机灵,总是乐呵呵的。他做事很棒,是因为他很会吃。看他吃饭胃口就好。他吃饭的时候一口下去半碗,鼓着腮帮子使劲嚼,咔叽咔叽。这声音很让大舅不高兴。当然,让大舅高兴的事我还没遇着过。大舅吃饭阴悄悄。外婆吃饭慢咀细咽,声音像在念经。有一次外婆说三舅没吃相,完全不像鹭城马家人。外婆讲咱们家在鹭城时候,吃饭有很多规矩,尤其不能说话,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还要先把菜挟给别人,才能让自己吃。吃饭是个讲究,不是饿的。当然,那时候咱们家根本就不会饿。外公跳水库自杀后咱们家才开始饿的。三舅的吃相就是饿的。妈妈说那时我还没生呢。不仅我还没生,爸爸和妈妈还不认识呢。大舅就是用外婆教的方式在吃饭。可是他吃得很难受。就像一碗黄连,不敢一口吞,只好一点一点让自己慢慢难受一样。妈妈吃饭和三舅差不多,当然她是女的,没有三舅痛快。三舅很快吃了三碗,望着大舅的饭碗∶不吃了?大舅说∶牙坏了。三舅便端起大舅剩下的半碗,几下就吃光了。

米汤搅的洋芋泥、蘸水白菜、猪油炒白菜和泡豇豆,再加上洋芋蒸饭,这些东面在肚子里发热。人一饱就啥都不怕了。三舅说∶这鬼东西,我把它扔到河里去。外婆瞪了他一眼。妈妈问∶怎么办?外婆说∶找老野狗来把它敛了,再请六幺姑来闹一闹就好了。妈妈说∶六幺姑还敢闹?外婆说∶我去说说看。你先去找老野狗。三舅说∶我和大哥接着夯院墙。外婆说∶冒失!三舅说,我不怕它。外婆说∶你当然不怕,九儿还小呢?她说完,一片寂静。新盖的房子,还没干,阴暗、寒冷,飕飕冒着凉气。门框上闪着白色火焰,眨眨眼,就看见外面阳光洒在土堆上、石堆上、水桶上。我的位置看不见死人脑壳,只看它散布在阳光里的一阵静悄悄。它散布在院坝中的静悄悄让一家人说不出话来。

对付又湿又冷的房子,吃饭是一种办法。等着十一月、十二月从河上方吹来的风把它吹干也是一种办法。这会儿早晨的太阳照着它,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事啊。可是我们都觉得来了很阴冷的气息。土的气,水的气,松木椽子气。凉飕飕、阴沉沉。三舅大声说,是我干的,有本事来找我。声音后面跟着来好一阵静默,仿佛这就是它的回答似的。三舅说,有本事就冲我来,别吓唬小孩子!他盯着屋顶,往松木椽子和湿墙交接的地方看。我跟着看。后来他跳起来,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说,逮住了。好啦,他朝我张开手掌,里面有一只蜘蛛,被捏烂了,像一口绿黄色的痰。他到灶前抓热灰来擦手。我觉得三舅说好了就好了。

妈妈说∶三哥,别疑神疑鬼的。三舅说∶我没疑神疑鬼,妈才是……。他忍住了。这一忍让他把肩膀耸起来,顿下去,很多肌肉疙瘩便闪闪发光。总有一天我要长成他那样。妈妈抱着弟弟,让我跟她走。外婆说∶等他和我在一起。妈妈说∶不。外婆说∶没事的。妈妈说∶不。她一只手抱弟,一只手拉着我。我们出门,从院坝另一边下坡。我看清死人脑壳了。人脑壳会变成这样我是早就知道的。外公是个医生,他留下的大书里有一张图,画着脸皮被剥了一半的人脑壳。大人们可以把它在纸上画来画去,可那不是真的。大人们害怕真的,我不怕,可是大人们一害怕,小孩子总是要担心的。我摇着妈妈的手臂说∶我一点都不怕它,你们不用怕。妈妈说∶你不懂。大人总以为小孩啥都不懂。我懒得说了。我出生以前,我们家住现在公社的社房,那是我们的老屋,房间多得数不清,全是大砖砌的。我出生时,住在河边,两间瓦房和一间草房。今年上半年,白光祖和白学良让我们搬走,说队上要用我家河边的房子做磨房。于是我们就搬到现在的地方来重新起房子。现在这块地方离村子有半顿饭的路程,叫万年坡,是块老坟地。外婆说搬到坟地里就不会被撵了。咱们是住在很多年前的坟地里,当然会挖着死人脑壳,遇着鬼。有鬼才好呢。我巴望不得人死了真的变成鬼。想想看吧,人死了就变鬼,它吓我,我还可以吓它呢,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大人们想不通这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我经常替他们担心来着。

妈妈停下来,目不转眼地望了我好一阵着。说我丁丁大就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看我的神色让我紧张,总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叹了口气,变成很灰心的样子。我忍不住要哭,我不喜欢妈妈这样。


 

3

我和妈妈到了老野狗家门口,院门没锁,里面静悄悄的。妈妈喊∶老野狗。老野狗。房里没有动静,妈妈便扔了个石头进院墙,狗汪汪叫。老野狗揉着眼睛出来,站在院坝里站眯着眼看妈妈。我恨他这样看妈妈。打狗应该晚上来啊,大美人,这个狗杂种说。他是个整天眯着眼,不洗脸,不漱口,不系裤腰带的九道沟杂种!他眯着眼看了好一阵,说∶打狗叫哥哥我做什么呀!妈妈说∶当然是找你收尸。他说∶妹妹的男人死了我最乐意收。妈妈捡起瓦片砸他∶你妈才死了呢!他妈早死了,他妈还有不早死的!他往旁边跳了跳∶好啊,地主阶级要翻天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斗争你妈。妈妈说∶你敢,我三哥不揍扁你。接着说∶一顿饱饭,两斤苞谷酒,捡一个人脑壳,干还是不干?他说∶就一个人脑壳?他歪着头看了我妈一会儿,说,行。

他拿了条麻袋和一把火钳出来,得意说,是挖屋基挖的吧?我早知道你家会挖出个人脑壳。万年坡。我知道那土里有些啥!到了我家,他先把麻袋往院坝里一扔,一脚跨进堂屋,就翻饭蒸子。真香,真香,是新米,他咽着口水。外婆说∶难道你家的不是新米?他说∶没女人做,再是新米也不香。外婆给他盛了一大碗,他吃完了还要。外婆说∶有,还有。说着就把蒸底取出来,将夹在篾缝里的饭粒全掸给了他。我觉得外婆心肠太好了。老野狗吃完了咱家所有的剩菜剩饭,说,说好的管一顿饱,我没饱,得添一斤酒。外婆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学着外婆的腔调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又说∶快去快去。给白三公说是咱老野狗要的。不准掺水。之后转过脸打量着大舅说,烟拿我吸一口。大舅哼了他一声。老野狗便气愤愤地站起来朝院坝里走,边走边说∶什么饿鬼、痨鬼、水鬼、冤死鬼,老子统统不怕!

我们跟着他走到院子中间,仍然是亮晃晃的早晨,像睁着眼睛浸在水里一样不舒服。外婆说,在的马仪方、何向文、何向勇、何秀芝、邓华秋;不在的何秀芸,邓光德,全都给你陪罪来啦。改时候给你烧纸钱,行大礼,安心回到地底去吧。阿弥陀佛。等她说完。老野狗便往手心里唾了一口,用长火钳将死人脑壳夹起来,连火钳带脑壳都扔进麻袋,用一块红绸将麻袋口扎死。这个是有些年岁的,狗杂种说,哪个倒霉蛋惹着它了?。妈没答话,拿又心痛又担忧的眼神望我。哦。狗杂种说,我是说这小崽子的眼珠子怎么寒碜碜的。足足的准备上好高梁酒,我今天遇到个恶的了。外婆赶紧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4

外婆说了,太阳不能正眼看。太阳握着一把针,专刺看它的眼睛。外婆还说,如果实在想看太阳,就去看地上的花儿。花朵们都像太阳。外婆说,一个白天,有太阳从小尖山走到雪白丫口那么长;一个晚上,有母鸡回窝到公鸡打鸣那么长。外婆还说,它们和九河水走完九道沟所花的时间一样长。从孟粮坝丢一片叶子下水,叶子穿过碧隐峡流到金沙江,一天就没了。那么一个月有多长呢?月亮弯弯,割坏许多孩子的耳朵以后就圆了,一个月就那么长。那么一年呢?石榴树发芽、石榴开花、石榴结果、石榴落叶就是一年。一年有四季,吹风的是春季,下雨打雷是夏季,瓣开石榴吃米米是秋季,打霜落雪是冬季。外婆说,太阳出来的地方是东方,东方旁边是鹭城,我们都是鹭人。太阳落下的地方是西方。九河头是北方。九河尾是南方。中间是九道沟,九道沟的中间是咱家的老屋基。鹭城的中间才漂亮,那才叫中间呢。十个大人高的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的大铜钟,看得见的地方都听得见它的声音。太阳出山敲一次,太阳下山敲一次。一次起床,一次睡觉,没有背着干坏事的。可是啊,钟楼不是横断山的中间。横断山的中间是那里呢?是居纳若罗山。一面是黄金,一面是白银,一面是祖母绿,一面是红宝石,四方八面的人抬了金银财宝修起了若纳若罗山。修好了,上天去。上天去打开四道门,一道门放出天下的种籽,一道门放出天下的畜牲,一道门放出天下的小孩。还有一道门呢?外婆说,放出天下快乐好玩的事情。搔胳肢窝,抓脚板心,吃饭团子。对!那道门不开啊,吃饭团子都没滋味。放再多盐都没滋味。九儿啊,快长吧,长高了去打开那扇门。我长得快,长得高,我会的。我记得万年坡顶上有株枣树,我就站在枣树枝叉上想我已经长得比谁都高了。

我站在枣树上,我看见老野狗带着大舅,故意从村子里穿过,冲着人家门口摇晃装死人脑壳的袋子,又回到万年坡,把它埋在离咱家不远的地方。他肯定在捣鬼。大舅拿他没法,要是跟着他的是三舅就好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狗杂种。我站在枣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天生的狗杂种!


 

5

妈妈拎着瓶子,喊我下树,一起去白三公家买酒。白三公是白家岁数最大的一个,偷偷卖苞谷酒,九道沟的白家就他一个好人。经过跛舅舅家门口时,看见半岁的丫头拦腰担在门槛上,屁股和腿晃来晃去挨不着地。妈妈连忙伸出一支手臂把她揽起来,高声喊跛舅舅。跛舅舅和跛舅母刚好是一对,一个左脚跛,一个右脚跛,一起走路总要碰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走到门口。幺妹进来坐,跛舅舅说。妈妈将丫头递给跛舅舅舅抱住,对他说,怎么没人管?跛舅舅没说话,妈妈说,生下来就归你们管,连名字都不给人家起,什么话?跛舅舅心不在焉地说∶不是在等妹夫回来吗?妈妈说∶借口,连小名都要等人来起?借口。接着说∶先起个小名叫着才归得住魂。到处乱爬,谁看见都揪心。跛舅舅说∶我们都叫她丫头。妈妈生气地说∶这也算名字?

跛舅舅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脚尖,解放鞋破了个洞,一个又脏又黑的大足趾动了动。好像脸上的表情跑到大足趾上来了,这表情和大舅的一模一样。外婆说,从前何家人绝不是这样的,何家人衣服齐整,连皮肤都比当地人白净,所以才配得上鹭城马家。现在呢,一个个闷闷不乐,如果不灰心丧气,准会孤注一掷地戳漏子。先是脸,变得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接着衣服也不整齐了,一身的泥也不管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慢慢地也就差不多了。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就是快变成原来的泥人了。这也难怪,因为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命不好就会变回去。外婆说眼睁睁地看着何家人变成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妈妈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咱们何家的后人。她这阵很像外婆一样地说着话,咱们再灰心也不要给她起个好名字。跛舅舅歪着头听着,后来点点头∶幺妹说得对,我马上给她起个小名。我是看着她是个丫头,又是个斜眼,冷了心肠。妈妈吃了一惊∶她是个斜眼!她盯着丫头看了好一阵,又气又急地说∶都是你们不管人家害的。魂散了啊?跛舅舅叹了口气,说∶唉!是我不对。又问,幺妹也懂这个?妈妈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是做妈的人,小孩子的事,比你们清楚。妈妈叹了一会儿气,将今天早晨挖地基挖出一个死人脑壳的事对跛舅舅讲了。还说,现在被撵到坟场来了,看还能怎么撵。跛舅舅说,山不转水转,现在白家得势,不过咱们祖坟还在,迟早要翻梢的。他要妈妈叮嘱三舅,好像这几天出现了盗墓贼,说不定是白家人从外面叫来破坏我们家祖坟的。妈妈说:奶头山有吉克家照看着,不妨事。跛舅舅说:那就好。我喂了蜂就过来看看,好好商量一下。他问我要不要吃蜂糖,我摇头。

其实我很喜欢吃蜂糖,但是今天我很想去白三公家。白三公家里有糖拌酒糟可以吃,他家院墙上还挂着麂皮、岩羊皮、狐狸皮。白三公胡子白,脸黑,说是放火枪熏的。他是白家的老人,不像年轻的那么坏。他教爸爸放火枪,"嗵"的一响,爸爸吓得将火枪扔得老远,白三公就"喝喝"吹着胡子笑。他连笑起来都不坏。

我们在白三公家里买了满满三瓶苞谷酒,很香,但我不敢喝,除非有人跟我打赌。我吃多了糖拌酒糟,在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犯悃,妈妈把我背起来,阳光暖和,像尿淋在我后劲窝。回到家,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和弟弟躺在一起,她和外婆三舅在堂屋里低声说话。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她们这样说。晚上这样说,白天也这样说。我醒了一会儿,接着吃糖拌酒糟,听着大人说话的声音,后来就更醉了。接着我装小猪拱弟弟玩。弟弟口里含着指头,无声地笑。爸爸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老鼠那么大,一只手掌都放得下,都说养不活,我要对弟弟好一些。再说我就盼着他赶快长大了和我玩啊。其他孩子都不理我,除非有了主意欺侮我。我半睡半醒地望了一眼弟弟,他正眼巴巴地把我望着呢,我赶紧爬到床外边防他掉下去,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梦见死人脑壳,一脸泥巴,一点都不吓人。它说:你要帮我洗了脸以后就会害怕了。我到处找水找不着,就洒尿淋它。我正想看看它洗了脸以后是什么样子,突然就醒了。其实是我尿床了。裤子湿了,不过这难不到我。我飞快地冲出屋子,从坡上跑下去。我跑了两趟,裤子干了。


 

6

大舅抱着外公留下的书看,他不听话。外公死前写了一张字条,说不让我们看太多的书。要去学木匠、石匠的手艺。大舅不听话,还是要看书,后来就疯了。那是咱们还住河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三舅到奶头山守墓。那天晚上,大舅在他房间里大喊大叫。电!电!他喊,抖过不停。地里有电!还说有人拿刺刀戳他。刺刀也有电!妈妈急得直哭,外婆狠声骂他,使劲抽他大耳括子。我最担心的就是大舅要出事。外婆说有了舅母就好了,谁知道呢。沙湾塘王田义家有个二女儿,王全凤,长得像个磨盘,走路也磨盘,左一下右一下的横着走。王田义硬把人家留在家里砍柴、犁田、打耙,三十几岁不让嫁人。六幺姑去王家给大舅提亲,一说就成,六幺姑说毕竟咱何家根基深,埋得再深也要冒芽,他们信呢。凭力气,王金凤镇得住大舅,我看她的力气只比三舅小一点。

吃饭的时候,外婆说吃完饭我们要去观音沟。我很高兴,因为观音沟可以吃别人放在那里糖果子。外婆说观音的糖果子能给小孩儿吃,否则叫什么观音娘娘!这次去我要多磕头,咱们家的房子修不好就过不了冬。咱们还要盖更多的房子,还要大舅娶媳妇的房子、爸爸回来住的房子。我一定好好给观音娘娘磕头。爸爸在学校有房子,但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学校里有电灯,还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妈妈说爸爸到鹭城学习去了,他是老师,却写错了标语,所以去学习。去鹭城我就放心了。外婆说,老家鹭城有大炮都打不垮的大城墙,城墙有四个门,每道门都对着很高的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重的铜钟,五十里外都听得见。每天早上、傍晚敲,全鹭城城的人都在一个时间起床、睡觉,这样就没有人背着干坏事了。这样我就放心了。外婆是鹭城最多人的马家人,外公从外国念书回来就是在鹭城开医院认识外婆的。他们要是不认识就没有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我。妈妈也是在鹭城认识爸爸的。鹭城是个让亲人相互认识的好地方。我长大了一定要到鹭城去。大舅、三舅、妈妈、爸爸、都要到鹭城去的,我们这一家人,没有不去的。姨妈不听外婆的话,不和我们一起,但她终归还是要去的。

正吃着,跛舅舅串门来了。让他一起吃,他不。他对三舅说∶这几天,奶头山要小心。去年那伙盗墓贼又来了,我看见他们从白光祖家出来。三舅说∶这种事白家人也敢做?跛舅舅说∶他家什么不敢!三舅说∶那我吃了饭就上山,正好这几天不弄房子。外婆点头∶六幺姑说要先选日子。你去吧。跛舅舅说∶还是六玄姑记恩。外婆说∶她是好人。跛舅舅转头对妈妈说∶我给她起名叫月牙儿。妈妈高兴地说∶这还是你在鹭城中学想的名字。跛舅舅说∶对啊,大哥带我们去吃馆子的时候,我说以后生了儿子就叫太阳儿,生了女儿就叫月牙儿。他望着大舅,大舅赌气说∶别跟我提鹭城!一家人的高兴一下都没了,跛舅舅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吃完饭,三舅去找他的水壶、挎包,我和外婆和了盐给他捏了很大的三个饭团,用纸包了装在他的挎包里。水壶,挎包,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带子交叉在胸前,威风极了。他又握着大柴刀呼呼地挥舞了两下,总有一天我也能像他这样。我很想和他一起上山,但我又想到观音沟,后来我提醒他∶三舅,星期六一定要回来。他说∶当然。他转头问外婆∶记着带包盐,彝族人就要盐。外婆说∶装在包里了。


 

7

三舅走后,我、外婆、妈妈、大舅还有弟弟,锁了门,沿着斜坡下到路上。我跑得像只秧鸡那么快!要是马上就到鹭城去那才棒呢。不过,观音沟也不错。观音娘娘在那里。她让我吃糖果子,是个好菩萨。

光敞敞的田坝,谷茬里蚕豆正在发芽。走在光敞敞的田坝中间我们有点担心。太敞了。学会做隐身人就好了。彝族人就会,他们一挨近树林就看不见了。我们刚走到河边,白光祖的婆娘就跟上来了,也不知道她刚才是躲在哪里盯着我们的

她哔哔啪啪踢着谷茬水珠乱溅地跑过来。站着!站着!我让你们站着,听见没有!她像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划着两臂跑到我们面前来。你们这家人,拖儿带母的,又想干什么了?她警惕地挨着个儿看我们,看到外婆手里装香烛的黄色布袋,尖声问:是什么?我们都不说话。她问:何向勇呢?何向勇哪里去了?我们不说话。她说:老地主婆,我告诉你,装聋作哑,了不了事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那蚂蚁窝里放个屁咱都知道。你以为蚂蚁窝深?告诉你,阶级仇恨更深!你以为蚂蚁窝人多势众,告诉你,铁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仪方,少做你那母蚂蚁的春秋大梦。告诉你,别想翻身!我男人是党,我是群众,党和群众咱都占全了,你是大王八捂在锅里煮,别梦想翻身了。骂完她就走了。


 

8

观音沟里长满了四五个大人才抱得下的黄桷树,我数过,有十七棵这么大的,其他的是小的。黄桷树将整条沟长得满满的,从上面看,油油绿的大叶子上好像站得住人。下到沟里,空旷、清净,像水底下一样。枝叶底下,黄桷树的老板根纠结着一块块大青石,一条影子发暗的泉水无声地在树根和青石间流着。这里是观音娘娘的家。她的家里像妈妈的大镜子里面一样,寂静、清澈、幽深。

我们赶紧蹲在泉水边洗手、洗脸、漱口,连弟弟也拿冰冰凉的泉水在脑门上醮了醮。现在我们干干净净的了。我打赌只要有一点不干净,观音沟里的黄桷树、大青石和泉水就会让你不舒服。要么就头昏,要么就肚子痛。

我们顺着沟往里走,到了叽叽咕咕悄声冒着泉水的水潭边就跪下了。

水潭上方坐着观音娘娘,诚心就有能看出她笑微微的。我每次都看得出来。她是天然生成在石龛里的,雷打不动地保佑我们。再说雷神爷都是她的手下呢。观音娘娘搭着一块红绸,映在水潭里,水潭里还有三个永远朝她跪着的石头。外婆说了,这三块跪着的石头是三个人变的,贪心的人、乱发火的人和知错不改的人。

我、妈妈、大舅还有妈妈背着的四个月的弟弟,诚心诚意地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外婆点燃了香,踩着贪心人和乱发火的人的把香棍插在观音娘娘面前的香炉里,又将油炸的糖果子给她摆上,她没忘了踩一下知错不改的人的头。然后我们又磕了三次,我想着我应该多多地磕,又爬下去磕了几次。

磕完头,外婆合掌站着,我们都跟着她做,然后她开始背经。外婆会背很多种经,不同的菩萨有不同的经。我听出她正在背给观音娘娘诉苦的经,她教过我,我也会背,于是我就和到外婆的声音里一起背了。

外婆继续用背经的声音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只要用念经的声音说话,菩萨就听得懂。我们一起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心里有不好受的事,就给观音娘娘磕头。原先家家都有一个观音娘娘,心里难受马上就可以磕头,可方便了。原先家家都有观音娘娘的时候,小的心事就在家里磕头就可以了。到有很大的事情,难受得非哭不可的时候才到观音沟去。观音沟的黄桷树遮得严严实实,在观音娘娘跟前可以放心地大哭。磕了头,哭过了,什么事都没了。外婆说,怕就怕把事情一直憋在心里,心里憋着事,煮饭砸破锅,破柴敲破头,走路都要掉到沟里去。我有一次心里恨着老野狗,恨他冤枉我偷吃队里喂牛的煮蚕豆,恨着恨着,就跌到水田里去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9

夕阳给我们在地上投下很长的影子,外婆说小心不要踩着别人的。万年坡在村子西面。西面本来很亮,因为有个太阳炯炯的眼神;但是万年坡被从北到西横过来雪白丫口投下来的阴影罩着。雪白丫口这几天开始下雪,每天看着白一点,最后会白成一片。外婆说那是到天上去的一个台阶。

回到家里,大人们商量明天的活,我在里屋逗弟弟玩。我对他说:没事了,快长吧。我抓着他的手,他却使劲要把指头往嘴里塞。我就骂他:你要是一直吃手指头就长不大。不准吃。但我不敢把他弄哭了。他就是这样,你一心要他长大的时候老是不长。真的没事了,快长吧。我对他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弟快长大吧。后来妈妈喊我出去洗脸洗脚,洗完了和外婆一起睡。

房里很黑,最黑的是外婆的棺材。棺材刚做好的时候,外婆在里面睡过一晚上。她说舒服极了。寿衣做好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又要睡在棺材里。三舅把厚厚的棺材盖搬下来,外婆说∶不在架子上睡,要放到地上睡。三舅喊大舅来帮忙,俩人一人站一头抱起棺材,但是大舅腿发软,三舅便往大舅这边移,移了又移。后来三舅就站在棺材中间,一个人把棺材箱用胳膊钳住用肚子顶了起来。放棺材的架子太矮了,三舅的两膝都快跪着地了,他喊∶让开!让开!但是大舅没松手,他使力的方向不对。三舅嘿了一声,将棺材横了半圈,砰地落在地上。大舅被甩出几步,晃了晃,站住了。我看他没事,他却一个人站在墙角暗处哭。无声地哭。

大人哭起来不像小孩子那么痛痛快快,看得人难受的。说起哭,可不都是因为难受的,可大人的哭更让人难受。想想看吧,大人哭的时候,小孩子也跟着哭;可是小孩哭的时候,大人还笑呢。我们家里只有外婆不哭。她干了。我不知道干了这话说得对不对。爸爸就是用错了吃大亏的。他就是写标语写错了词就到鹭城学习去了的。不过我只是心里想,又不写给别人看的。外婆干了,我想。她抱我的时候像把我捆在一把干柴中间。我不舒服。还是妈妈抱着好。外婆要我给她暖被窝,如果我到爸爸的学校玩,晚上不回来她就独自睡在棺材里。妈妈说这样不好。人不能只顾自已贪玩,想想外婆多可怜啊。


 

10

油灯亮起来以后,是红色的。红色的光一会儿浸开一会儿收缩,像活着的雾。火苗下面隐约现出雕花的玻璃瓶肚和喇叭形灯脚。我要是不悃的话,我就能看清楚浸在煤油里的灯蕊像条小蛇用力往上吐着红色舌信。老屋基里有条碗口粗的大蛇,白光祖带了好多人把它捉出来打死了,说是我们老何家祖先变来护家的。我对外婆说大蛇变成灯蕊了。她很高兴。我说就在咱家的玻璃灯里。她说是的是的老屋基带过来的就只有这盏灯。

雕花的,又秀气又端庄的,认认真真地举着顶上的火焰的玻璃灯。全九道沟就这么一盏。大舅变疯的那晚,玻璃灯罩掉在地上甩碎了,爸爸说他会从鹭城带一个回来。我问爸爸回不来了吗。外婆说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多久?我看出她没把握。我说他们说爸爸不是去学习,是劳动改造。外婆说劳动也是学习,你看那些知青就是来劳动学习的。嗯。但是我不喜欢知青,他们偷鸡。外公的手被绑在三棱刺刀上剐也有知青的份。外婆不说话了。她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一片黑。

没有罩的灯光,在上面漂浮不定,外婆躺在底下的黑里。我害怕起来。很多害怕的事也都跟着被想起来。有一次到四大队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走到麻栗坡他们就开始在前面跑。边跑边喊鬼来了。他们都是大孩子,跑得飞快,不久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有两个堂哥在前面,他们答应了妈妈要照顾我的,还说要背我呢。现在都不管我了。让地主娃儿给鬼吃,他们说。我边走边哭。四周无人,我觉得又孤独又委屈。后来我走到别的村,许多狗叫。我累极了,但我不敢躺在路边睡觉,怕盗墓贼。盗墓贼没偷死人,还会到处找夜不回家的小孩,挖小孩的胆卖钱。还有老彝教也要抓小孩卖呢。不过我可以对老彝教讲我三舅。但是遇着苏修分子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全身裹在橡皮衣服里,戴着防毒面具,对着你叽叽咕咕一阵,对你撒X病毒。孟娘坝就有个被撒了X病毒,一口一口往往喷血,开头喷血后来喷内脏。五脏六肺都喷完了,人就剩一张皮瘪了铺在地上,拣都拣不起来。还有麻风病人。从康复院跑出来的麻风病人会躲在影子里,朝你吐一口唾沫就跑。你呢,开始以为没事,走着走着,腿就没知觉了。走到家里,拿灯一看,脚趾拇都不在了。我越想越害怕,就摇着外婆,想她讲故事给我听。但是外婆一动不动,也许在装睡,想外公的时候她就装睡。外公躺在深深的水底。青黑、冰凉的水底,许多水草就像外公的大书上画的神经一样彼此交织着。碰着其中一根,整个湖都会朝你淹来。我害怕极了。后来外婆说睡吧。


 

11

早晨,静悄悄的阳光。它不在了,可是静悄悄还在。外婆往那儿看了一阵,大舅从侧屋里抱着水烟筒出来,往那儿吐了一口痰。外婆看着他说∶开水给你烧好了。我们家就大舅一个人喝开水,每天外婆做早饭之前都要给他烧一水瓶。他的热水瓶是爸爸比赛拉二胡得的奖品。生水是甜的,吃了橄榄喝生水更甜。水一煮过了就不甜了。大舅要讲卫生喝不甜的开水。他还说过水烟比旱烟的尼古丁要少得多。只有他才晓得啥叫尼古丁,大概是从外公的书上学的。爸爸说别看大舅这样,茶壶里有汤元呢。意思是说他很有文化。他上过一年的大学,妈妈和三舅高中没念完就遇着外公跳水库。大舅他受不了外公被逼自杀这事,所以疯了,是因为他上了一年大学吗?

妈妈喊我和她一起去挑水,走到半坡,看见白光祖白学良两叔侄,白学良背着枪。妈妈说∶快去快去,对外婆讲白光祖来了。我飞快地跑回屋对外婆喊白光祖他们背着枪来了。外婆解下围腰,用手扪了扪两鬓,又将髻上的簪子重新插了插。我跑到妈妈跟前对她说∶说了。我拣了块石头揣在包里。白光祖走到跟前,狠声说∶回去!妈妈不动,问∶做什么?白光祖提高声音∶回去!妈妈还是没动。白学良说∶嗬!还硬呢。便走到前面来,他背着枪,手里还提着一个黑橡胶桶,里面有石灰浆和一把刷子。他把橡胶桶递给白光祖∶二叔,先帮我拿着。然后他从背上取下上着刺刀的步枪端在手上,像他带着民兵在场坝里操练那样绷直了腿往前跨步。他用刺刀逼着妈妈:回不回去?妈妈退了一步,弟弟在她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刺刀尖在妈妈胸前一晃一晃的,妈妈一点一点地退。我掏出石头向白学良砸去。

妈妈的水桶滑脱在地,砰砰地沿着坡滚。她横过勾担把白学良拦住,对我喊:快跑!我撒腿就跑,没命地跑,横着坡跑,往坡上跑。我听见水桶滚个不停的声音,弟弟抽抽噎噎的声音,妈妈勾担上铁链哗哗的响声。快跑快跑快跑快跑!我听见白学良在后面说∶老子该装起子弹来把小杂种嘣了。

没子弹我就不怕了。我偷偷回转来爬上枣树往家里看。白学良拿枪逼着外婆和妈妈在院坝中站着,大舅踩着板凳在墙上写字。写的是∶打倒地主婆马仪方。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这八个字不用爸爸教我全认识,到处都写得有。我一直站在枣树上看他们逼着大舅把这八个白石灰字写完,我知道大舅一看见带三棱刺刀的枪就发抖。没有子弹他也怕。


 

12

弟弟一直在哭。从遇到白家人起就开始哭,我回到家里还在哭。哭得一咯一咯地,咯一声全身就抽搐一下。妈妈把系着他的带子都松了,放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我们都望着弟弟,只有大舅一个人缩在刚写了字的墙下面发抖,石灰浆流下来,把他的脸、脖子都弄花了。我担心大舅今天要出事。

弟弟一直在哭。一个人怎么能哭那么久呢?他又那么小。好像只是出气没有进气一样。我们什么都不敢做,就这样守望着他。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外婆慌忙伸手去掐他上嘴唇和鼻子间的那块肉,刚伸到,又停住了。妈妈带着哭腔问∶没了?外婆疲惫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气说∶小崽子真会吓人。他睡着了。

妈妈伸手到弟弟鼻子底下,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一次,二次,三次,让他出的气吹着手指。我去找了根鸡毛来让妈妈拿着。她就高高兴兴地看弟弟出气把鸡毛吹得一抖一抖的。

大舅还缩在写了字的墙根,我不敢从他那儿过。后来外婆把早饭做好了喊他来吃。他进屋来。外婆说先洗把脸,他就先去洗脸。吃了饭他就回到侧屋里去了。他一有机会就躺在床上看外公留下的书。

外婆说∶我去问问六幺姑日子选好没有。又说∶算了。她选好了自己会来。我忽然发现咱家一没人说话立刻就变成静悄悄。它走了留下来的那种静悄悄。有时候连正说着话时也会突然听到那种静悄悄,所以说着说着的话也会一下就断了。

石头还不够,等会儿下河背石头。算了。向勇不晓得怎样了。算了。后来外婆拿手指敲了一下头∶昨天想好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妈妈说∶到磨房磨米。找左铁匠修锄头。外婆说∶这些事,算了。她歪着头想了又想,说∶我得去一趟王田义家,把向文的婚事定了。需要有喜事来冲一冲了。她说∶咱家要是再没有喜事冲冲,就完了。我还藏有个金元宝。你悄悄拿去找九舅,是多少都换了给向文办一场热闹的喜事。

九舅公是九场的何家的老人。过去,外公这边的何家种田,九场的何家在街上开店,在清溪道上赶了几十匹骡子的马帮贩运茶叶、盐巴。有一次九舅公张着打架打掉了门牙的嘴嗬嗬地笑着对我说∶青溪道上,九舅公不晓得生了多少儿子。


 

13

外婆说∶别动那些字。不管它。她的身体往后仰着,慢慢下坡。走走,站一会又走,我想她是头晕的。黄土坡很大很大地在她四周。越来越大。后来我看出,有些是真的黄土,有些是阳光。她走到坡脚,站在灰白色的路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抬头往坡顶上看。我朝她挥手。她好像没看见我朝她挥手。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心里一阵阵害怕,想要高声喊她。

我想我已经喊了。我想的时候就己经听见我喊她的声音了。这时候,她站在黄漫漫的尘埃上面,一下就不见了。我说∶外婆没了。妈妈说∶什么没了!外婆去给大舅订亲去了。我说∶外婆就是没了。妈妈吼我∶不准乱说!我哭了起来∶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妈妈有点慌,把我抱住。我边哭边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从房里出来,看了我一会儿,又走近一点,对我伸出手。妈妈嘶声喊∶不准你碰他。大舅晃了晃,站住了。他每次站稳之前都要晃一晃的。于是我又说∶外婆没了外婆没了。大舅说∶他说得对的,我的牙都掉了。他从兜里抱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一颗黑黑的牙齿。妈妈说∶神经病!大舅说∶对。我是神经病。你们早就想说了。说了就说了吧。反正我的牙掉了。他梦游般地望着他的牙。我哭着说∶外婆没了。


 

14

外婆回来的时候王全凤拉着毛驴跟着她。她说今天没事,过来帮忙驮石头。妈妈和她说了一会话,她说话狠声狠气的,好像说话比端驮子还重一样。后来妈妈就不和她说了,把外婆拉到里屋去说。

她们肯定是在说我,因为她们出来后第一眼看的是我。我说我要骑驴。王全凤便举着我的两个胳肢窝,把我从屋里举出来放到驴背上。我说∶走。驴不动。王全凤咧嘴笑,将拴着驴嘴的绳子抖了抖,驴就走了。她粗声说,这是我的驴,我嫁过来它就跟着我过来。我说我要跟着到河里去。

大舅扛着钢钎、十字镐,我抱着热水瓶和水缸,一只脚跨在一个竹筐叉着腿坐在驮子上,王全凤牵着驴。我们往河边走,下了河,原先我们捞成一堆的石头被人偷了,只好重新捞。他们躬腰下去,手伸进水里,水冲激着他们的下巴尖。有些石头有青苔,有些没有。他们在一起干活,就会成为俩口子。后来他们又一起歇气,拿暖和的细沙揉脚。一会儿后他们起身朝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走,奇异的、灵敏的动作出现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下就消失在芦苇丛里了。


 

15

晚上,六幺姑来了,带了个很大的黄绸包。到我睡觉的时间了,他们不让我睡,我就趴在吃饭的桌子上睡了。后来外婆叫醒我,我看见六幺姑换了一身戏台上穿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一走动,黄的红的颜色把灯火惹得一跳一跳的。堂屋正墙中间放了条板凳,板凳上搭着大黄绸包,绸上放着个倒提青龙刀的关公。凳子前面的地上放着一个铜香炉,六幺姑点燃了三支香插在炉里。妈妈把草墩放在关公前面,要我跪在上面。我跪着,六幺姑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竖在鼻子下面念念有词,边念边喝酒。

很久,我不知道跪了多久。六幺姑猛然说∶时辰到了。她像变戏法样地用木剑挑出一片草纸,左舞右舞,纸也不掉下来。纸上写得有我不认识的字。她用木剑挑着纸条在灯上点燃,房间里一下就闪出许多脸来。说起来也就是妈妈、外婆、大舅和六幺姑的四张脸;可是火光一闪的那一会儿,我怎么觉得脸很多呢?也许火里有很多脸蹦出来了吧。

她把燃着的纸条移到饭桌上的水碗上面,看着它燃。看着火的脸在黑暗中特别亮,亮得来人都只剩一张脸在空中挂着一样。她还将那团火挑得一跳一跳的,于是四周空中挂着的脸便一明一暗,好像被风吹开又合拢吹开又合拢的窗门样。

草纸燃净,灰烬落在碗里,她要我喝了那碗有纸灰的水。我喝了。幺姑吼∶咄!又喊∶哪里逃!她开始发疯一般地挥剑乱劈乱刺,满屋乱蹿。堂屋、里屋,厨房,又冲到院坝中间。在院坝里喊∶不准回来!又冲屋里,拿剑对着墙角乱戳。忽然转身蹿到外婆的房间拿剑将棺材敲得空空地响。最后她挥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间,对着星星密密地叠着的夜空说∶再回来就用三昧真火烧你。

她进屋来说∶好了。明天到坟前给它烧点纸钱。是个穷鬼,还当你们何家是当年的有钱人。外婆抱我起来,一松手,我又跪在地上了。我的腿打不直了。妈妈烧了盆热水,我把脚一伸进热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带着我在老野狗和大舅垒的坟前给他摆了一大碗白米饭,还烧了厚厚的纸钱。

16

我记得许多星星密密叠压在一起的夜空,不管我从门口看、从窗口看还是站在院坝中看,我都感觉是在一个洞中。到了白天,白天好像这个洞翻了一个底朝天,全部都倒出来了。如果你起得很早,就能看见山啊树啊房子啊都像冷不防被人掀出来的,眯着眼睛,缩着肩膀。

我记得天空里出现了一个黑点,它一动不动,却越来越大。是一只鹞子。鹞子是最小的鹰,它贴着树梢飞的时候地面上有个急速移动的影子。

鹞子出现那天,一个彝族人站在坡脚的路上往我家张望。吉克·吉克还是吉克·史火我记不清了。他背着一枝一丈长的火枪,他和火枪一样瘦。彝族人的女的老了会很胖,男的从来不胖。吉克专程赶到我家说三舅的脚被盗墓贼打伤了。他说∶我看见骨头。骨头好是好的,肉不好了。盗墓贼有四个。何向勇只有一个。唉唉。他说:唉。我和阿爸围野猪去了。他拿出一支野猪腿,说∶阿爸说,没照顾好老何家的人,赔礼。阿爸说,要把老何家的人养得好好的送下来。外婆将柜子里的米分装在两条布袋里,又包了一纸包盐交给他,学着吉克的话对他说∶一袋米,还有盐,给吉克。另一袋米给勇儿。吉克高兴地说∶老何家好,叫我吉克,他们都叫我猡猡。

吉克把两袋米和一袋盐系在一条绳子两头,挂在脖子,背起火枪,细瘦的脚戳在黄土上,一跳一跳地下坡去。刚挨着树林,就看不见了。

外婆说∶不碍事的。大家没说话。静悄悄。于是我们又开始吃饭,用吃饭对付一切不顺心,一切倒霉事。大舅又剩饭了。三舅不在,他剩在碗里的饭就一直摆着。外婆忍不住生气骂他。他闷声说∶吃饭!哼!吃饭!吃什么饭变什么人!后来妈妈挑了一担谷子往磨房走,我追着她跑。追上了问∶三舅不在,他们要打外婆吗?妈妈没说话,只顾走。我说∶他们故意把三舅的腿打伤不能下山,好打外婆。是不是?


 

17

每个星期六,白光祖的婆娘就把生产队队房檐下挂着的钢管敲得铛铛地响,边敲边喊斗争地主婆马仪方了。到这天妈妈就把我锁在屋里,我只能从门缝往外看。我看见外婆出门前总是要把两鬓扪一扪,将簪子重新插一插。我看见三舅只穿一件背心,一根胳膊粗的钢钎横压在肩膀上的肌肉疙瘩上。

有三舅在,他们动口不敢动手。吵吵闹闹一阵,然后吃白光祖婆娘做的苕子草蚕豆一锅煮的忆苦思甜饭。这种饭不准我们家的人吃,他们像过节一样。现在三舅受伤在山上,我担心得要死。妈妈背着外婆回来的,跛舅舅跟在后面帮着扶。他们直接把外婆背到她的房里,我听见妈妈在房里哭。我踢门,大喊大叫。妈妈来开门让我出去,她的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伤。

我跑到外婆跟前,看见跛舅舅把外婆的衣服解开了仔细看她的后腰。那里有许多紫色的条状隆肿,像乱土丘一样相互纠结着。他们趁三舅不在,死命打外婆。说外婆死不悔改,搞封建迷信。开头只有白学良三兄弟动手,后来白光祖的老婆揭发说地主婆支使小崽子偷吃观音娘娘娘的供品,动手的人就多了。

跛舅舅说∶我看不出来。我去找医生。妈妈说∶我去。我跑得快。这时外婆说话了∶不用找医生。去找文儿。妈妈说∶白家人一动手他就跑不见了。外婆说∶快去找!还有勇儿、芸儿。快去快去快去!妈妈和跛舅舅沉默着。好像天黑了,我记得那是一种静悄悄。我去棺材边把油灯点燃了。


 

18

外婆问∶人呢?我把脸伸到她眼睛上方让她看见。外婆的眼睛细长,要是用力一睁的话就会很大,这是鹭城马家的标记。九道沟何家的标记是鼻子大,外公被打倒的原因就是因为鼻子大,像刘少奇。那几个人谁也不敢像,爸爸说有一个人长得像毛主席还是被打倒了。外婆说∶吃饭怎么能发那么大的声儿?做人怎么能这样吃饭?我喊了声外婆。她不吱声了。我喊外婆。她说∶不管怎么说能吃饭就好。一家人总在一口锅里吃饭就好。妈妈跨进屋来,接着进来的是姨妈和刘医生。外婆的眼睛动了动,认出了姨妈。

姨妈说∶妈。外婆问∶吃饭没有?姨妈愣了愣。外婆说∶没吃正好坐下来吃。刘医生过来,我忙让凳子给他。他问∶伤在哪里?妈妈说∶头上,腰上。我看主要是腰上。刘医生举了灯拔着外婆的头发看。外婆问∶王忠祥还是贪玩下棋?姨妈说是。外婆说∶唉。跟文儿一样。接着,她提高声音说∶文儿不要剩饭。刘医生愣了愣,用灯去照看外婆的脸,外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刘医生往她眼里看了又看。他沉吟一阵,说∶我看看她的腰。妈妈把盖着外婆的被子抱开,又将包在她身上的偏襟衣裳拉开帮外婆翻了个身,外婆软软的。

瘦嶙嶙裸着上身的外婆脸朝下卧着,妈妈帮她把头侧了侧让鼻子露出来。她已露出鼻子就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刘医生看着外婆的腰,从箱里拿出针来扎,之后他说∶脊椎、神经严重受损,瘫痪是肯定的。我看大脑也有问题。麻烦了,抬到医疗站也没办法。妈妈问∶鹭城医院行吗?刘医生摇头∶难说。不过你们还是该抬到县医院去吧。他收拾好药箱,妈妈急着说∶刘医生别走。他说∶我一个赤脚医生顶多给开点消淤去肿的药。不管用的。妈妈说∶吃了饭又走。他摇头∶要不是邓老师教我娃儿,我也不敢来你家。他留了两包药,走了。


 

19

外婆喊∶打鬼打鬼!妈妈和姨妈立在床边望着。就望着。外婆喊∶快喊六幺姑来打鬼!后来她眼睛盯着屋顶问:九儿呢?我爬上床对着她喊∶外婆!她不说话了,好像在透明的水中沉下去了一样。我对着她喊∶外婆外婆!姨妈烦躁地说∶别嚎了,外婆要睡一会儿。我说外婆才不是要睡呢,外婆要我暖了被窝才睡的。我钻到被窝里,和外婆躺在一起。妈妈说∶躺着就躺着,不能乱动。后来弟弟在她背上细声地哭,她解他下来喂奶。姨妈说∶真受不了一家人拢在一起遭罪!可是妈非要把一家人拢着。妈妈说∶这也不能怪妈。姨妈说∶不怪她怪谁!我嫁个人也成了忘恩负义了。我知道妈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妈妈说∶你也是!这会儿说这话!姨妈住了嘴,缓缓气说∶她就是要一家人拢着,每个人受的罪都加在一起受,好像各受各的罪还不够似的。

妈妈奶了弟弟,说∶妈说还藏得有个元宝。我们找找看,好歹也要送到鹭城去。她们在各个房里找了一遍,又回到外婆房里来到处看。外婆突然说∶找金元宝啊?我藏着给文儿勇儿娶媳妇的。妈又惊又喜∶妈你清醒了!外婆说∶醒了,手脚还没醒。妈妈说∶睡一会儿就好了。又说∶元宝你放在哪儿了?你不是让我拿去换钱给大哥办喜事吗?外婆说∶棺材里。

妈妈把灯放在地上,很大的影子从墙上立起来,与瓦下的黑暗纠结在一起。门口和窗口进来的光是白的,油灯的光是红的,白的光直硬硬地戳进来,红的光雾一样飘浮在着墙角。她们吱吱嘎嘎地移动厚厚的棺材盖,从里面拎出个小布袋来,里面有一小坨金子的。金子的光黄亮亮的,像油一样晃过不停。

外婆说∶腾空了吗?腾空了把我放进去。妈妈说∶什么话!外婆说∶我要睡在里面才踏实。妈妈说∶你睡进去了九儿咋办?他天天晚上都要和你睡的。外婆哦了一声,说:乖九儿,乖九儿,爬起来点让我看个全。

我坐起来让她看。妈妈对姨妈说∶我去下碗面,吃了我去找九舅公,你守着妈。我回来再上山找三哥。姨妈说∶找勇弟我去。

妈妈问外婆想吃些啥?外婆说想啊要是用想的话就熬碗荷叶粥,再在上面撒些紫金花瓣。妈妈说∶我给你熬碗包谷粥。过了一会儿,妈妈拿了一碗粥和一个锡盆进来,锡盆放在床底下。妈妈问姨妈打算什么时候上山。姨妈说∶等你回来。妈妈说∶半天时间到不了。姨妈说∶给我准备两个火把。妈妈出去后,姨妈喂外婆喝粥。喂了外婆两口,外婆说要小便。姨妈便扶她起来,但她坐不稳,我在后面使劲帮着推也坐不稳。姨妈便褪下外婆的裤子,把外婆的臀部抱起来,让我把锡盆垫到下面去。外婆说∶你还是我女儿。姨妈赌气地说∶我不是你女儿是谁的女儿。妈妈说姨妈和外婆命里有水和火,一说话就吵。


 

20

我记得单单剩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我害怕起来。我打赌就是因为我害怕,大舅就回来了。他悄悄地、轻手轻脚地,像个梦游人似的走进来把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

他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着外婆,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说∶我是说我的牙怎么平白无故就掉了呢。他把外婆抱起来,俩手稳住她在床边坐着,又很快换了一下手,转过背蹲下,外婆便仆倒在他背上。

外婆问∶文儿你要带我哪里去?大舅闷声说∶到爹那里,爹让我带你去他那里。我被他闷声闷气地说话吓坏了,我不觉得这不是他的嘴在说话,是他的身体在说话。不是他的身体在说话,是围绕着他的身体并散布在四周空气里的静悄悄在说话。

他背起外婆出门就跑,我赶紧下床去追。后来我嘶喊起来∶妈--!妈--!三舅--!我又喊∶姨妈--!他背起外婆,冲下坡去,向水库跑。青得发黑、深得发晕的水库,有很多水藻在水底下等着缠人。我从来不敢到那个水库洗澡,他们说我外公捞了三天没捞着,三天以后,白得像生石灰的颜色浮了出来。快到水库了,白三公家在旁边,我连忙喊∶白三公--!白三公--!他没在家。他从房后转出来,拿着火枪正要上山收猎套。我边哭边喊∶大舅要把外婆扔在水库里!他便望着我大舅追。何向文,站住!大舅缓了缓,外婆忽然伸手抓住旁边红心果树的树枝。

她的手怎么一下就听使唤了呢?我想她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让那只手听使唤。力气是个怪,用了它还在。有的时候以为手软了脚软了力气没有了,可是心里一使劲儿,力气又出来了。心里还有力气,要学会使劲儿地想,用力地想。心里还有力气,这是外婆教的。

外婆抓住树枝,大舅搂着她的腿用力往前挣,外婆被拉仰在他背后,被拖直了。白三公喊道∶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他嗵地望天上开了一枪。大舅一撒手,外婆掉在地上。

大舅紧跑几步,跳到水库里去了。我和白三公扶住外婆,看见大舅在水库里扑腾了一阵,游到对面上了岸,一溜烟地跑到山上去了。


 

21

外婆从此不再说话,就躺着。像在深深的水底。白三公把她背回来的第三天,三舅被吉克家的人抬着回了。大舅也回来了,他嘟嘟噜噜地说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我的牙坏了。好一阵就只听他这咒语一样的声音。三舅想揍他,但腿没好走不过去。妈妈找来王全凤,借她的驴来拉外婆去鹭城医院。王全凤问∶他是不是神经病?你不许骗我。妈妈说是。王全凤说∶是神经病也比我的驴子爹好。她的驴拴在石堆上,等明天一早姨妈赶着她家的驴和车过来。

明天一大早就到鹭城去。我也要去。三舅脚不好不能去。王全凤说∶没男人不行。我可以在路上当男人。她说她是咱家的人,一起去。再说她的驴只听她的。都安排好了。妈妈对三舅说,你好好养腿。三舅说∶老子腿好了不饶他们。晚上,我还是和外婆一起睡。我怎么也不能把被窝暖和起来。怎么也不能!

我看见油灯红得发黑,最后全部变黑,一缕黑烟就沉坠坠地坠在灯上。我很担它坠下来把油灯砸翻。我听见外婆喊了一声∶九儿。我连忙应了。我答应了声音却没了。我追着飘上去的烟看看,又去看外婆。看见她白得像生石灰,像生石灰的白色一层一层地浮出来。他们说外公就是这样自个儿从水底浮出来的。我尖声喊妈妈。妈妈他们把整个夜晚都弄得砰砰作响地跑到外婆房里来。妈妈说外婆死了。

我记得,有时候是梦见。我们一家人拖着棺材到鹭城去,里面装着外婆。我们从万年坡赶着驴车到从前河边的家,又到被公社的官儿住着的更从前的家。这样整个九道沟就差不多走遍了。我们赶着拉着外婆的驴车走来走去。三舅拎着大柴刀坐在车上,谁也不敢阻拦我们这样走来走去。我们在路上走了四天三夜,终于来到外婆的老家鹭城。


 

2001、1、5初稿

2004、7、21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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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府井

曾经为行人提供的公共入口

牌坊和精致街檐

门楣、窗棂、地摊以及梧桐

都消失了

再没什么细节了

一百年后

只有一件事交给我们操心

汽车的出入及停放

少年儿童剧场附近的街沿可以停车

每小时3元,于是

我们朝它奔去

新东安市场过去是东安商场

再连着新东方广场

尽头是并行十二辆车的主干道

再往前望,是更大规模

事实上王府井商业区将无限大

百万人的野心在其中

起飞、转折、滑翔

或者做出毅然决然的表情

转身走入地下

在看似无物的玻璃门前

默默观赏它自动从两边优雅拉开

便出现一条标着红色箭头的引导走廊

供他追逐



毛毛雨中走过芳华横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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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着,一条街,黑沉沉歪斜向右

你正走着这条街

毛毛雨,直到打湿头发

你看见一个营业中的水果摊

白炽灯下,艳丽的水果

似一阵突然的怒放

一个手腕柔软的少女

看守着水果摊

你赞叹她的胸部、笑容

雨夜溅出的灿烂

你再经过梧桐树,树后的茶馆

一排落地玻璃窗

微微前倾的人影保持惯性滑行

可以看到有一处用手掌擦过水痕

看到打牌的人,吸烟的人

都是静止的,你继续想着

与悠然的步伐一致

你的脚步是你思想的描述

无止境的描述

而它转弯、歪斜,延伸

等你继续描述


似乎这是眼睛与世界的合谋

你总在描述,因为你从不肯定

你失去了态度,走过了芳华横街

鸽子到成都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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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到成都做什么

华秋

 
 

我接到张东在彭县境内出车祸请求帮助的电话。

"这一次,鸽子也在,"张东在电话里说。我讨厌他说"这一次"的语气,好象在要挟人似的。我说让鸽子接电话。鸽子在电话里哭诉:"出大事了。那个人血淋淋的抬到医院去了!" 我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他们在一起?"她没说话,却不哭了。后来她说:"因为我和他们在一起才不和你说。"我急促地说:"那又何必在缺钱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这句话说草率了些,她挂了电话。不久张东又打电话过来,口气坚定地说:"你一定要来!"接着他说:"你知不知道,鸽到彭县是来打胎的。"我说:"不知道。"他说:"鸽子故意不告诉你的。"他还说,鸽子是个坚强的女孩,本想独自一个承受打胎的痛苦,没想到遇到了车祸。

我到财务室借钱。因为饮料厂的老板是我表叔,我只消在打张借条拿钱,在由会计拿去找经理补签字就行。她问:"要多少?"我说:"三千。"她蹲在地上,打开保险柜里取钱,屁股垂在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裙子上便粘了灰。她边点钱边说:"你叔对你真好。"""了一声,点点头。会计叫柳月,这时候还不是我表叔的情妇,她整天抱着条名叫"保罗"的北京犬时才是我表叔的情妇。

我一共揣着五千元钱,站在厂门口打的。有一刹那间我想让出租车直接把我拉到广汉,到一家名叫"原色"的渡假村里一口气和八个姑娘玩。我见过她们齐刷刷地翘架两腿坐在门厅里,身上因刚蒸过桑那而发出粉红热腾腾的味儿,我知道她们能一口气将我吸干、抽空。我知道我身体里有些毒素需要被她们吸干,抽空。但是我必须到彭县去,而且要十万火急地去。我闷闷不乐地问出租车司机:"彭县,多少钱?"

成都到彭县有五十公里,一般情况下需要一个小时,我让司机加快,也许只用了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包括风驰电驰的轰鸣、气急攻心的怨愤、隐约受到打击的自尊、怀疑自己被当作傻瓜的愤怒等等,听起来这四十分钟应该是难以忘怀的人生精华。我应该记得这四十分钟的,但是我眼前翻来覆去的,只有出租司机那张闷闷不乐地冒汗的脸。开始他通过无线寻呼和其他司机很热烈地聊天,讲一个女人让司机摸她以抵出租车费的事,后来寻呼突然断了,他便说:"出城了。又说:"其实早就出城了,只是因为有无线寻呼网,我们不觉得。"他还说:"想起来很有道理,都说城市象一张网,其实没有网那来的城市?"他换了个话题,讲那个让司机摸她以抵出租车费的女人。说她很漂亮,因为车费只有十二元,她只让司机摸到大腿。你说这女人是怎么想的?只有十二元啊!一份回锅肉,再加一份炒油菜,十二元。他满脸焦虑地说。见我不搭话,转而闷闷不乐。见我长久不搭他话,闷闷不乐的脸便开始冒汗。我觉得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因为孤独而急得冒汗。

快到彭县的时候我给张东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们在申燕家开的茶馆里,茶馆叫风雅颂。我把手机给司机,让他来问详细地址。后来汽车开进城,停在一座正在搭脚手架修塔的公园门口。我们看了一会儿塔,是一座重重叠叠有许多小塔的大方墩,有个大牌子写着"纪念彭祖修诞辰一万三千五百八十年。"司机嘀咕道:"怎么算出来的?"他显得一楞一楞的了,他在计算了。我问他:"是这儿吗?"他说是。又等了一会儿,我再次打电话给张东,这一次是申燕接的。她一听说彭祖塔便骂出租车司机是个瓜娃子:"谁跟他说在彭祖塔了?真是瓜娃子!我来跟这瓜娃子说!"司机接过电话,争辩说:"不是彭祖塔啊!彭县不是有个彭祖塔吗?我们就是在彭祖塔啊!"我说:"你听仔细了,我们不是要到他妈的彭祖塔。"他对我摆摆手:"别说话,我正听呢。"后来他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不是彭祖塔。"他合了手机盖递过来,对我说:"我知道了,我们不是到彭祖塔。"

车到风雅颂茶馆门口,申燕跳出来嚷:"别给这瓜娃子钱!"张东抱着两臂踱出来,对司机说:"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误了我们的大事。"司机委屈地望着我说:"你有大事,也不对我说。"我掏钱给他,下车和张东走到一边。申燕抓住车门,继续骂司机。我问张东:"差多少钱?"张东指着门边蹲着的一个汉子说:"那儿等着要住院费三千元。还差一千五。"我数出一千五给他,他将钱递给那汉子。那汉子接过钱,转身对着墙将裤带松了松,将钱卷成卷儿,塞在内裤兜里。塞了钱,那儿看起来很棒。他瞟瞟申燕,脸红了。张东笑说:"这个狗杂种!"他便蹦跳着跑了。

张东说:"等会儿他的那帮穷哥们儿要来,还得预备几百元。最主要的是打点警察。那兔崽子还缠着鸽子呢。"我说:"鸽子也没钱了吧。"他忙说:"我们三个的全都凑出来了。"我数了两千元给他。

 
 

踏入茶馆门的时候眼前一黑,这时我才发现外面是艳阳天。原来我在大太阳下面奔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出租车是辆夏力,带不动空调,茶馆里也没有空调,这一路的没有空调,身上象粘着一层胶水那样的不舒服。我慢慢地走进去,看清了茶馆里面开着灯管上缠着粉红色纸条的荧光灯,以区别于外面的太阳光。鸽子面前坐着个交警。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挨着她坐下,她没理我。

交警穿着新制服,黑的上面镶着边,他将制服穿得特别周正。我的意思是说我发现小城镇的警察总要比大城市的警察穿得整齐似的,而且冒出一股不同凡响的认真劲儿。我对警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只是同大多数人一样,希望尽量少看见他们。他和鸽子一个劲地说话,我坐下时他对我说:"等一会儿才叫你。"他面前摆着个本子在作笔录。我盯着他说:"关我屁事!"他看了看我,没说话。我点了只烟,把烟雾吹在他的小本子上空。他说:"别妨碍公务,我在查案呢。"我问鸽子他问完了没有。鸽子说早就问完了,接着她又改口说:"我在和警察大哥聊天呢。"张东和申燕走进来。我对警察说:"你叫下一个吧。"我抓住鸽子的胳膊,她挣了挣,但我用了更大的力气将她拉起来。

她在我手里挣扎,我用力控制住她。她继续挣扎然而被我拖离座位,从两排座椅间拉扯着出到屋外。一些人从茶馆里跟出来,警察、服务员、张东和申燕。还有一些人的目光从街两头、街对面凑过来,他们汗淋淋的脸也靠近了。跟着看,永不放松。我拉着鸽子一个劲儿地走,不知走向哪里。后来她问:"拉我到哪儿去嘛?"又说:"疯子!"她说的是我刚才拉着她一阵疯走的那股劲。她用重庆腔说"拉我到哪儿去嘛"时,有哀求、有无可奈何、有和解,有这些意思。而她最后认为是我一言不发拉着她疯走的劲儿使她屈服的。我想说,我们走啊。离开这里。这时,张东和申燕追了过来。他们紧追不放,带着责任感快步赶过来。他们那副义不容辞的样子比其他没心没肺的旁观者的脸更让我痛恨。我怒不可竭:"打胎啊!你不是要打胎吗,干吗还在这里鬼混?"鸽子本来柔软下去的手一下变硬了。她摔开我:"我打胎关你屁事!"于是,我抬手打了她一耳光。

她的脸呆了呆,一种奇异的表情,好象变了质。从那一瞬间她的脸接触的是男人的手了。我想就是这样的。我想,作为一个男的,总有一次打女人耳光的机会来将自己变作彻底的男人吧。是的,是个机会。许多围观的脸,许多恳切的、热诚的等待下文的脸,其实他们心里早有判断:是个孬种或者不是孬种。换一个角度想,若我不打她一耳光,任由她取得胜利,他们就会用更不怀好意的眼神永远是色迷迷地打量鸽子。"呵呵,这么个连打胎都与男人无关的女人,恐怕是因为搞不清是哪个男人让她怀胎的。"我想,我就是这样心肠变硬的。硬得我没有办法解释。

张东和申燕齐声责怪我不够冷静,我没说话。警察凑过来说:"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对他说:"对,我违法了,抓我走吧。" 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如此。抓我走吧。本来我想让鸽子和我一起离开这里的。现在就让我一个人离开吧。但是警察说:"这种事不归我们交警管。"他对申燕说了句"都是朋友劝劝他",然后,爬上他那辆黑白两色的摩托突突突地走了。

 
 

到申燕家我们沿着一条好长的大道走,没有什么车,我们走得静悄悄的。有一阵张东赶到我身边说:"给警察了四百。"好象一定有必要对我说这个似的。我没吱声,觉得这路又长,又宽,又直。那种宽阔和笔直,逼得人心里有种古怪念头,一个劲儿的暴露自己,一个劲儿地暴露自己的空空荡荡。一种疯狂。我们走得静悄悄的。

到了申燕家,她迫不及待地将电视打开了,我们立刻对着赵本山的"泻立停"广告很怪异地笑了。申燕的母亲从厨房赶出来,积极地参与我们的笑。她笑的时候许多皱纹抽搐,许多皱纹里挣扎的笑。她跟着笑了一阵,边笑边四处瞅。接着,她的笑好象落入水里的石头般地消失了。她说:"有啥好笑的?"她母亲这一说,大家刹时静了。她母亲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退入厨房。我说:"还没给我介绍呢。"申燕说:"没事。"我们做在沙发上,看赵本山拍的广告又播了一遍,这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开了一个房间的门出来。申燕说:"我妹。"我对她点头,她不理,径直坐在沙发的边的一个圆凳上,支起两肘撑着腮帮盯着电视看。

她妹妹从开门出来到走到电视机前坐下,就没瞅人。受她影响,我跟着看了一会电视。演一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爱上了另一个男的。男的一个大背头,另一个留着学生头,被女人爱的那个是留着学生头的那个。张东开始大哈欠,用手捂住嘴。

我和张东散了烟点上,还没抽完,申燕的母亲就叫吃饭。饭桌上申母对鸽子说:"都安排好了,你明天早上到医院来。"又说:"我今晚上上执夜,明天小燕带路。"鸽子低声说:"谢谢阿姨。"申燕的母亲和鸽子说这事时始终没看我一眼,我想她是故意的。我甚至在想,因为我昨天前天的缺席,她们早已将我认定为一个没心没肺不负责任的东西了。是的,她妹妹看电视的那劲儿就是这个意思。

吃了饭,讨论车祸的问题。张东的意思是直接登门拜访交警,不管怎么说,他也算个省城的诗人,现在还是某报的编辑部主任,有直接登门拜访的气概。他坚持说:"这才是我们这种人的本色。"申燕不同意。她丈夫的一个堂弟是110巡警,她认为不应该浪费这关系。她说下午去见那帮农民是就要把堂弟叫上,看看哪个狠。张东说,这对农民不公平,只要止住他们的贪欲就够了。申燕立刻骂他呆子。他俩紧接着就争吵了起来。

开始我以为,申燕对她母亲和妹妹隐瞒了她和张东的关系,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当然,发现这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们两个不停地争吵,直到最后,要么是其中一个愤而出走,要么就是抱着上床。根据经验,后面这种情况又要在这里发生。我不知到他们是怎么干的,我学不会他们这招。我拉了拉鸽子的衣袖,于是我们一道站起身,走到申燕母亲身边时鸽子对她说:"阿姨,我们出去遛遛?不走远。"申燕母亲点点头。

申燕的妹妹将电视开得山响,我们下了四层楼都好象听得见。

 
 

我拉她衣袖的时候她很敏感、很顺从地站起身。这是我们的暗号。如果我们对饭局或茶局上的气氛不满意,想单独溜号,我们就会这样做。要么是我拉拉她,要么是她拉拉我,总之我们都明白。我想到这里,想哭。很多事想来想去就是个想哭的结果。

我们刚刚认识的那次就这样,她拉拉我,低声问,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说想。于是,我们一道出去。那次我们离开朋友请的饭局,遇到个花园,于是我们在花园里聊天。聊了一会儿她问我敢不敢亲她。我说敢。从那时起我们就保持了这个拉拉对方衣袖的甜蜜传统。想想这个,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竟动手打了她。

我们默默地走下楼,走出单元门,走出小区。我想着那次,那是第一次:她拉拉我的衣袖,后来我们总是这样作暗号。我想着这个,我想她也想着。我们也许用了全部的力气想着这事,所以都无法开口说话。听不到耳朵里的争吵声、电视声,听到的是沉默。但我们无力打破沉默。我们只好放弃这次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我们又兜回来。走入小区的门口是看见申燕的母亲和妹妹站在收发室门口,好象在和收发室里的大爷说话,又好象不是。我们和她们站了一会儿,鸽子说:"这里的空气比成都好。"看得出这句话是从无聊中间里找出来的。我们四个在小区大门口站了二十分钟吧。我想张东和申燕该干的事一定都干完了。对此,申燕的母亲和妹妹都很有经验了。先是申燕的母亲往家走,接着是申燕的妹妹,接着是我和鸽子。到三楼楼梯时遇到申燕一个人下楼来,说:"我赢了。现在我去找堂弟,有了他什么都解决了。"她脸色红润,口气痛快,接着说:"你们在家呆着等好消息。鸽子需要休息。"但鸽子坚持要一起去。申燕望着我问:"那你也只好去罗?"我摇头。

我很累,想睡觉。进到屋里,张东在一间房里不出来。申燕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我没想明白申燕带着张东鸽子到这里来,晚上是怎么睡的。我今夜住旅馆去,就算是能安排我也要住旅馆。我烦透了看申燕和张东折磨家里人。

同时他们也无所顾忌地折磨朋友。我很生气的是鸽子竟傻着眼将他当作最好的朋友,连打胎的事也和他们商量不和我商量。也许我最气的就是这个。我要找到那个最令我生气的,是的,我生气,我理直气壮,我投入过多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激情。我总是投入过多,包括金钱。然而这些都因为我动手打鸽子这一个动作而毁了。也许我过多的热情就是毁灭事情的根源。

事情安常理进行,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与我没有关系到好。一旦我去爱或恨,就会被夸张地孤立出来。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因为我们热情洋溢的参与而荒诞的。

我心灰意冷地想这些。接着,电视上又闪出赵本山的广告。广告插在一个长达四十集的日本言情剧里。日本美女和好莱坞的丰乳肥臀大不相同,个个都有张娃娃脸,梳妹妹头,申燕的妹妹就是那种发型。

 
 

申燕和鸽子回来说,申燕丈夫的堂弟往交警四大队跑了一趟,将证词都改了。新的情况是既不存在酒后驾驶,也不存在占道的问题,张东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从卧室里出来的张东听得直发愣:"这样了?"

我不知道情况,也不曾动念去了解,这时才恍惚明白。原来是昨天晚上,彭县的几个写诗的请张东喝酒,席间张东受了恭维,豪兴大发,作了朗诵。散席后还克制不住,又要飚车。张东和申燕,由张东驾驶,冲出彭县不到五公里,就撞翻了一辆机动三轮车。那是个种菜送给成都冻青树市场去卖的小伙子,估计腿保不住了。他们将伤者送往医院,想法联系了其家属。那家人立刻来了十几个壮汉,相互对峙的时候张东苦口婆心地请他们相信人道主义,但是他们还是要打。要不是申燕迅速叫来一帮彭县街面上的朋友,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农民式的愤怒",对张东刺激很大,大过车祸。他说"农民式的愤怒"这词儿时手抖得烟灰都掉下来了。我看出他找到了一个好词。一个可用来朗诵、可用来写作的词儿。

他说:"农民式的愤怒是一种无法理喻只服强权的可悲情绪,但还是我不希望事态的发展变成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大家都在理性的尺度上解决问题。"申燕说:"这不可能。农民是非理性的。"张东面红耳赤:"可我们也不能混淆黑白啊。"鸽子说:"不是混淆,我认为好的人应掌握主动权,主动权掌握了以后,我们可以好好给他补偿。"申燕说:"对,我们都是好人。"张东说:"那到也是。经济上我是不在乎的。"鸽子拍着胸膛说话了:"一伙儿出的事,大家都会负责的。"她是个重庆人,重庆的女孩儿都会拍着胸膛说话的,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特别是他们大谈什么农民没有理性,农民不能有权力,甚至不能让他们占道理而社会公正就是要把一切权力交给那些有理性的人等等宏论时,我觉得好奇怪:那是我的鸽子吗?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我的一耳光的错。我觉得她之所以如此起劲地参与讨论那些她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理论,是为了避免与我的存在相遇。

申燕的妹妹回头看了看我,她一定觉得奇怪。如果她知道我是给他们这事送钱来的,可能会认为我是个傻瓜吧。

他们说过不停,久而久之,我只好和申燕的妹妹一起看日本言情剧。那个被爱上的学生头说:"我不会说我爱你,我决不说。因为我爱你是个脏词。"这句话很酷。

申燕的妈妈招呼吃饭,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吃完晚饭,这痛苦的一天就只剩零头了。他们提议去散步,说彭县有新名胜,可以去看修建中的彭祖塔。我们去了。到了彭祖他塔,张东发表了一通看法,说有一篇关于成都卫星城镇规划的很好的议论可以写。干吗搞那么多广场呢?干吗搞那么宽的路呢?干吗搞那么多毫无价值的名胜呢?等等。看完彭祖塔,我跟着他们回到申燕家,申燕对我说:"你和鸽子睡我妹妹的房。我和妹妹睡我妈的房,张东睡客厅。"鸽子没异议,她没异议,我也就不提到旅馆去住的意思了。我们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还是日本言情剧。原来收看的是地方有线电视台,可以整天都是日本言情剧。可以一口气看十集,看过瘾。看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讨论车祸的事。我一个人先睡了。

我一直睁着眼,后来看见鸽子进屋来。先关门,然后坐在床边脱光衣服,再跑到墙边的包里拿睡衣出来穿上。在家里她也是这样的,有时她脱得光溜溜的以后,还要在房间里混混,玩玩。她穿的是我给她买的白色的短绸睡衣,她出门也带着。她躺下,在我左边。一般来说我会自觉将靠墙的一边留给她。天气热,毯子没用,她完完整整地曲躺在那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摇了摇她,发现她在装睡。于是,我也躺在一边装睡了。

第二天早晨。申燕和张东到茶馆。申燕的妹妹带我和鸽子到医院去,她很不高兴做这事。鸽子将随身听借给她,她接过来就立刻将耳朵堵上了。

到了医院,找到申燕的妈妈。她爬在值班室窗口后面的桌子上睡觉,申燕的妹妹敲敲窗上的铁条,她猛的抬起头来,半边脸上印着一块竹杯垫的花纹。她就这样带着皱纹和杯垫花纹地对我们笑了。她带我们上四楼妇产科。"今天是刘医生,我给她说好了。"她说。说好了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需要特别说的。后来我听明白了,刘医生是女的,王医生是男的,给鸽子做人流的是刘医生。她说好的也许是这个,也许还有其他事,"也不是所有打胎的女孩都是坏女孩"什么的。

"妇产科"三个字刷成红色,很有气势地写在走廊尽头的毛玻璃平移门上。玻璃里面很亮,那三个字也很亮。鸽子突然将我的手袖抓住了,与此同时,我的手也握住了她的那只手腕。刘医生将鸽子领了进去,她进去的时候以一种很绝望的眼神看我,不知道我看没看错。从很快合拢的门缝我看见里面有一张铺着白巾的床,那种白白得不象我看见过的任何一种白。

申燕的母亲在我旁边坐下,说了句"别担心"就站了起来。仿佛坐下来就为说这一句似的。我站起来说:"谢谢阿姨。"申燕妹妹耳里塞着耳机,一只腿一抖一抖的,她母亲过去打了她一下,于是她就跟着母亲走了。

 
 

坐在"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为什么这么长?没有一个人,也没一点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干净、清净得今人窒息的医院里,我感到一种类似于阴谋那样险恶的东西存在于四周。我抽烟,故意将打火机弄得镗镗响,但没什么真实的发生。我抽完了一只烟,觉得还是应该保持起码的公德,便捏着烟头找洗手间。男用洗手间在三楼,我跑下去,扔了烟头就回来了,我觉得没有错过什么。

我接着抽烟,抽着抽着就想起了鸽子。我难道不是一直在想她么?我有点不敢肯定。鸽子是旅游学校的实习生,鸽子19岁,鸽子是攀枝花人。我用力想着,好象要把这些写下来一样。鸽子是个十九岁的攀枝花女孩,在成都怀孕,此时正在成都一卫星城彭县的医院里打胎。于是我更加用力地想。

此时,鸽子躺在白得无法再白的床单上,曲起两腿并分开。小电筒、钳子、小刀、树胶手套,全伸向鸽子那里。鸽子那里是敏感而娇弱的,必须需先打麻药。打麻药了吗?打了吗?

我觉得我多虑了。我们应该对医院有信心。挂号、交费、排队、动手术,在动手术之前大夫还有一套程序要做呢,所有的错误都会被程序排除。我信任程序。沿着程序的递进我们越来越严肃,好象朝圣的西藏人做的那样。因为有关系,鸽子的手续简化了很多。程序的变化会影响刘医生的工作态度吗?我们还给她送了300元的红包的。于是我想,她会用更多的器械和时间来对付鸽子那里。

 
 

我想起一本杂志,杂志上说:现在有很多少女怀孕,她们不懂避孕技术,而且用一种卤莽的态度轻视这事,认为作爱的时候考虑避孕有损激情。还说,现在的年轻人中间,有一种过分神话性感受的趋向,这是社会价值空虚化的结果。现在有很多杂志都采用了这种笔法,灰暗、深思,商品化的思想,恰如酒吧里摇头丸药性过后的自怨自艾。

我不知道鸽子什么时候怀孕的,说有三个月了,在肚子里该有拳头那么大了。我什么都没觉察,她也不告诉我。打胎也不告诉我。

我这样想下去,抽了很多烟,每个烟头都跑到三楼洗手间去扔。所以有一些想法是在下楼的时候产生的,有一些想法是在洗手间里产生的。我产生了很多想法,觉得我打鸽子耳光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鸽子出来的时候表情呆滞,可能使用了麻药。我注意地看着她的眼神,看见我在里面好象个茶色玻璃里的人影。我扶她坐,她一挨到椅子就弹了起来,刘医生说:"扶回去好好休息。"我想背她下楼,她不肯。

到了一楼,我去开药。照着单子开,又听药房的人说红桃K生血好,流产后主要是补血,于是买了十盒。手续费、手术费和给刘医生的红包是鸽子一来就请申燕的母亲代交了的,问清楚这一点,我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了,我想立刻离开这里。

她软弱地靠住我的肩头,我楼住她,发现她的身体有一种没底的柔软,好象逐渐失去弹性一般地软下去。我搂紧她,慢慢到门口。医院门口没出租车,我门又走了一阵,到了那条又直又宽的马路上。这条路是从成都过来的,将彭县一破两半,县城格局立刻就变了。

等了一会儿,来了辆出租。我扶鸽子坐上车,对出租司机说:"成都。"鸽子不满地说:"事还没完呢。"我说:"完了。鸽子。我们别管那些破事。"她太虚弱了,叹了口气。

20011220

200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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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里面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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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里面滑行
这话很妙
可我不知会遇到什么
十三楼,幽暗过道
转入的房间里
这句话真妙
让人坐下来回味
再做一个梦
用尽力气
横斜摇椅落地窗前

卡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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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塞尔?
是有人说过这个词。

秋之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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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了很多次,细想起来已经五次了。每次都是这个时候来。来的时候,窗外的银杏树叶子黄透了。

  她沉着地说:“我来拍照。”他说:“好的。”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和来拍照的女人多说,顶多提醒她们注意化妆。因为平常间我们化妆时都是对照衣服的特色来的,而一旦去了衣服,化的妆应该越淡越好。他通常只是简明扼要地对女人们说明这个道理,便不多说。可女人们鼓了很大的勇气来拍裸照,通常都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她们通通都要对摄影师讲明了某个理由才肯进更衣室的。

  她要把照片给她死去的丈夫。

  窗外有棵银杏,满身黄叶,十分灿烂。他很舍不得拉上窗帘,但是顾客不会同意的。

她们经常在更衣室里脱光衣服,反复问:“门关了没有?窗帘拉上没有?”得到肯定的答覆后,才肯出来。

他拉上窗帘,把灯打开。灯光很柔和,略带些淡红。他做这行颇有经验,几乎所有的女人能在这种稀释的红葡萄酒般的灯光里得到安静。另外就是尽量采用老式相机,老式相机古典而庄重,更重要的是能将摄影师的脸和眼睛藏在遮光罩里避免女人难堪。如果是一些特别扭捏的少女,他就会提前将脸埋入遮光罩,等她出来。不过来拍照的少女并不多。

今天这个女人是不需要提前将脸藏入布罩的。

做这行,能够欣赏到许多身材优美皮肤白晰的女人的身体,可也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有许多艳事。因为照人体照是一桩严肃的事,如果不能把它想得足够严肃甚至神圣,女人是没有勇气踏入摄影室的。她们一个劲儿地严肃着,默默无语地走出更衣室,站在灯下,都有中国人表演哈姆雷特的那种僵硬。很多时候都需要摄影师的指导才能将四肢协调好。不是出于羞涩,而是出于紧张。在神圣事物傍边凡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

他在更衣室里张贴了很多名画,名模的照片,希望在指导她们模仿这些标准姿式时少些辛苦。

她不需指导就能摆好姿式,她的姿式只有一种:侧躺着,朝右蜷着,一只手曲在胸前,一只手垫在腮下。她不需要指导,她的姿式是甜蜜地被丈夫拥抱着的姿式。她大概来这里之前早就想好了的。

他觉得她的表情很好,将摄影机挪到她头部往下照。

在冲洗的时候他十分冲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没有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这是第一次。

她第一次拍照还是有点紧张,于是摄影师便按照惯例启发她:你的气质颇像某某某,你可以用某某的姿式。她想了想,摇头说:我要用我丈夫喜欢的姿式。

于是她就躺下,朝右蜷着,一只手曲在胸前,一只手垫在腮下,闭上眼睛。

接着,睁开眼,将镜头望着。他连忙说:“很好。”

她又闭上眼,睫毛在挨上皮肤的时候一阵颤抖。

我从树下过的时候它掉到了我脖颈里。”她对他伸过手来,递给他一片金黄色,然而仍就柔软的叶子。“刚落下来的”。然后她躺下,朝右蜷着,一只手曲在胸前,一只手垫在腮下,闭上眼睛。

他摁下快门以后她说想再躺一会儿,不久就睡着了。

她在紫色的天鹅绒上睡着那次应该不是第二次。第二次她照完就走了的,应该是第三次。就是递给他一片冰凉的银杏树叶子那次。

她说:“对不起。我睡着了。”

他连忙说:“没关系。”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能让一个女人放心地在你这里睡着,说明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谢谢你。”他对她说。



  2000/5/25(一个小纪念)

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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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篇小说《只和我有关》

只和我有关 卷一 只和我有关 卷二 只和我有关 卷三 只和我有关 卷四

3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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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邓华
十二岁以前叫邓华秋
不知何故我爸改了我的名字
有机会我要改回去
因为我的生日是重阳节
我喜欢3、6、9
我喜欢秋天

我四岁的时候看见一些人
绑走外婆
打成半身不遂
外婆躺了十五天才断气
这十五天我和外婆睡在一张床上
我外婆的死
是我最先发现的

我看见了我外婆的鬼
据说一个人的鬼有很多个
我看见的是能出声喊我那个
她在油灯上喊我小名
小九九,小九九

很长一段时间我非要
在外婆坟前睡觉
外婆坟前的石板很暖和
我妈便等我睡着后
抱我回家

我爸把我带到学校
放在教室窗台上
四十五分钟我可以不打瞌睡
也不掉下来

当时我很胖,脑袋两头大
中间很明显有个细颈
看上去不算憨包
但令人说不出来的感到好笑

上小学后我整天提把斧头
有人欺负我就砍
我把一个娃儿的脚后跟
砍到骨头
爸妈赔了很多钱
还让我在一条长凳上
跪了一个晚上

八岁的时候我爸教我写日记
要我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日记要给我爸批改
也要拿到班上念
为了写好日记
我做了不少好人好事

但有一次我和我爸去山上接我妈
在白泥巴崖口
我爸偷了生产队的花生
他把长裤脱下来
裤脚扎紧,成为口袋
装满花生后的裤子
象马叉一样扛在肩头

我爸偷花生的事情
我没有写在日记本上
因为那还是我无法评价的事情
但表哥刘小康在小米塘水库淹死
我详细地做了记载
其中包括下水捞他的人
抓到彼此的脚
吓得差一点就淹死
包括我姨妈昏倒
醒来后拿菜刀砍杀我姨爹
包括我对这件事情的总体评价:
这个世界很疯狂

我十三岁的时候
初级中学的升级考试上
在数学考场睡着了
这是我刚写的长篇小说《杀李哥》里
的一句话
这篇小说部分真实地
讲述我前往吉木乡中学补习
喜欢上一个阿姨
然后追求她女儿小梅
事实上我和她女儿好了四年
这当然是初恋
我只是写写爱情诗
小姑娘的乳房也还没有长出来

一九八九年大家都在闹学潮
我化名夏商周
跑到成都参加游行
然后躲在三舅家的果园
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
只是生性喜欢神秘
搞点象征

在三舅家的果园
我想象了一个红头发的女革命家
性格暴躁,身段优美
象母豹一样和我做爱

我师范学校肄业
次年因为我爸的关系
补发了毕业证
也因为他的关系分在
四川云南交界处的一个山村小学
只有四个老师
五十个小孩
我呆了五个月

这五个月我受到风景的教育
什么是无人之境
什么是食物和肉身成佛
我都见识了
我还做了一支木筏
放在湖里

我和一个风水先生关系很好
他说我这辈子很难受
因为我克父克子
还说我爸会在五十岁坎儿上死去
所以一九九六年我爸因肺癌
去世的时候
我万念俱灰
不知如何是好

一九九一年我开始做矿石生意
在云南东川我认识一个叫段梅的女孩
我把她带进我的矿洞
得罪了山神
这是工头小李说的
接下来回族人来抢我的矿
云南铁路局扣押了
我发矿石的车皮
等等一系列麻烦事
还是怪我带女孩进矿洞吧
我喜欢这样
和神灵发生关系

我非常自恋
所以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
细叶桉在香味中死掉
苹果车驶过夜晚
往西去的桥上
星星不再那么古老
星星的肉
被人从岩石里挖出来
熬成勇敢汤

我十四岁时候
意外获得一幅音乐老师很喜欢的嗓子
据说算得男中音
所以当小梅们伏在我的腹部
听我好像吉他琴腔一样的颤抖时
我自恋得不露声色

一九九二年我亏损了妈妈
开缝纫店挣的钱
带着新获得的神鬼体验
去中原、西北
黄土漫漫,无名无姓
除了自恋
我不再拥有其他

在曲阜的一个文物商店
我当一个售货员
身着春秋时候的衣物
在延安我在一个苹果园当看守人
和老板的女人性交
烂苹果的味道
可以刺激性欲
甚至一看见苹果
我就会来劲
在西安金花宾馆旁边
我和一帮四川建筑工人
挖了一个修建三十层大楼所需要的大坑
我们挖到一个粉红色的古坟
并没有发财
因为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粉红色的粉末
那是悲伤的时候
我们二十四人睡一个通铺
连眼镜架里都长虱子
深夜在街头徘徊
等那些人看完电影
就对着电影海报上的女人手淫

接着在建筑工地
和西安的地痞打群架
我是唯一戴眼镜的所以
地痞记住了我
一个叫周良的文学爱好者
带我逃离西安
来到四川广元

我包里有一本《古兰经》
所以周良觉得我和他谈得来
有一天他通报,贾平凹出《废都》了
我就和他一起到书亭去看
他还说他知道《延河文艺》的地址
于是,我们去了那里
遇到这条街下白雨(太阳雨)
天上掉下来泥浆

在广元我蹬三轮车
停在“啤酒鸭”店门口
感觉阴暗神灵还在我身边
咀嚼着烟草
吐着绿黄色的苦痰

一九九五年我到成都
在一个亲戚开的果奶厂当推销员
我帮一个女孩怀孕
她背着我去彭县打胎
我不需要孩子但我
改不掉地方上的男子汉脾气
便打了她一耳光
女孩对我表示了深深的失望

《成都商报》刚开始不久
我进去做广告
提成百分之四十
后来我自己开广告公司
礼品公司,伙同朋友投资办报
一九九六年我几乎是个有钱人了
从一九九一年我流浪在外
我爸第一次来看我
他对我的现状很满意
我请他吃了一次肯德基
他说难怪外国人厉害
还和门口的上校雕塑照了一张像
回去在火车上就开始咳嗽
半月后检查是肺癌晚期

我妈打电话叫我快点
我爸要等我到了才落气
所有人都不忍心看到我爸的痛苦
都在催我快点
快点回去好让我爸死掉

在攀枝花第二医院
我抱着我爸,就像
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的脸和他冰凉的脸
紧紧贴在一起
他的胡子飞快地长出来
又冷又硬
然后他就死了

我对着走廊尽头
大喊了一声
接着乱骂一通
狗杂种

回到成都
我接着做广告,办报纸
一连去了西藏八次
当时的计划是如果我运筹到五百万
就在喜马拉雅山下
建一座公墓
但三年下来我的计划
没有实现反而
亏损了几十万

最后一点钱我女朋友小梅
用来买了房子
二零零零年开始我无事可做
写了两篇小说
我的朋友马小兵把它们
拿给何小竹看
何小竹说好呀
我推荐给《红岩》

没想到何小竹和我是邻居
他家厨房和我家书房
窗口能够相见
那年我到北京
随后何小竹打电话给我说杨黎
也到了北京你去和他玩
杨黎啊,寂寞得巴不得
桌子椅子都长出耳朵来
听他说话

在杨黎的影响下我开始写诗
其实在十八年前我写过
一百多首爱情诗
抄在笔记本上送给了小梅
比如“我要点一百根小蜡烛
送你上月亮”那样的句子

我这辈子和三个叫小梅的女孩
关系紧密
第一个叫邹小梅
第二个叫段梅
现在这个叫李梅
所以我给小梅的情诗
很有意思

我假设在我的意识里
有一个叫尼鲁的小怪物
一闻到梅花香味就感到饿
它抓到一朵梅花就
安安静静坐下来
无论是单瓣还是复瓣
坐下来
一瓣瓣撕来吃掉

后来关于尼鲁的说法
越来越复杂

2

很久以前
居那若罗的孩子
并不安全
林中的野猪
会把他们撞碎
芦苇里的蜥蜴人
会借雾气起立
变成手握大棒的妖怪
把孩子往沙滩上赶
他要每天吃一个
否则就
不准孩子们
在湖里玩

轮到聪明勇敢的尼鲁
他拿着火把
说等一会儿我自己
把自己烤熟
他挥舞着火把
跳着舞失去身影
乘蜥蜴人晃花了眼
溜到蜥蜴人背后
点燃蜥蜴人的尾巴

蜥蜴人那么斑斓多彩
原来很容易点燃
所以蜥蜴人就被烧死了

湖边剩下两兄弟的时候
乌拉尔朝向树林坐着
尼鲁朝向湖水坐着
乌拉尔说,兄弟啊我很饿
尼鲁说,那你把我吃了吧
于是乌拉尔就把尼鲁吃了
乌拉尔还是很饿
于是他走入树林吃其他动物
等他再次来到湖边
看见尼鲁修了一间小屋
他敲着屋顶说,兄弟啊我还是很饿
尼鲁说,那你进来把我吃了吧
于是乌拉尔就进屋把尼鲁吃了
乌拉尔再次从林中出来
看尼鲁做了一支木筏
躺在木筏上,在湖上漂着
乌拉尔说兄弟啊我一看见你就很饿
于是尼鲁就撑着木筏到岸边
等乌拉尔把他吃掉

无论白天,黑夜
乌拉尔看见尼鲁就把他吃掉
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山上
乌拉尔都在把尼鲁吃掉
乌拉尔从不厌烦
尼鲁鲜美可口
绵绵秋雨,也不变酸
很多人都想尝一口

搭一个锅桩
十九个人拉成圆圈
吹起笛子跳舞
减去两个九,还剩一个人
那个人脚后跟
长出肉鳍
就是尼鲁
大家就可以把他吃掉
这个仪式很多人都知道
所以很多次跳舞
都会少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尼鲁

摸着墙壁
从第一次摸到的砖头开始数
数到十九
然后左转三次
右转三次
往中间跳一次
落地后你自己就会
变成尼鲁
你就可以自己
吃掉自己

3
我一直试图写尼鲁
基本上我揣测他是一个小怪物
出太阳的时候屁股朝外
蹲在窗口看着我

有时候它叫RU
样子像四脚蛇但多了红色肉角

尼鲁陪着我
听我把自己的一生念叨一遍
我的记忆有自己的动机
它不令我变成一个理性的人
看得出来它的目的
要我因极端自恋而疯掉

尼鲁这是不是你的安排?

值得庆幸的是
虽然我今天满三十三岁
但我肯定我已经
经历一个人的一辈子了
所以我可以关起门来
用完最后一点钱
陪最后一位小梅渡过ABC
我常常和死者见面
即使那些活着的老朋友
我也当他们死了

我对他们说
死后不要去天堂
也不要去地狱
来我家就行

于是我开始写我爸
第一句话是:
他有一身雪白匀称的肌肉
就像荷马歌颂奥德修斯的句子
“他脱下衣物,露出洁白的肌肉
决不是一个平凡人”

(2004年重阳节给我自己生日)

屑 (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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屑 (第一辑)

□ 华秋




 
.1999/7/27很热,从带空调的车显出来要感冒
  在白夜买了两本书:阿城的[威尼斯日记]、胡伊青加的。看了几页阿城,决定每天做一点日记。是不是坚持得下去呢?这要看是不是能得得到每天。但是我又 想:应该是通过做日记而得到每天的,……阿城在感染我,起于一句话:是个女人,只有女人的鞋跟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里踩出勃朗宁手枪似的射击声。然后是跟在 女人鞋跪后面走来的一个旧城的沉静。我在成都听不到,特别是我刚刚经过玉林西路。出租车司机认为:早先的春熙路就是这个样子。

  阿城是个能让我安静的人。他很会说话。

  
  1999。1。23加缪会写的一个题材
  我想像莫尔索,他似乎很当“世俗的圣人”这个称谓。拒绝幸福,(与禁欲主义者不同的是,他没有丝毫主义。)一个清醒者?然而又象一个糊涂蛋。一个O。 一个世俗本身,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可疑。主要是历史这个东西不是人所能拥有的。我在想一部加缪可能会写的小说:。一个拒绝幸福的人是要被消灭的,但这对他没 有任何意义。
  大三,同学们造反,O辍学。与他要好的女同学决心更进一步发展与他的关系,她想拯救一个人。拯救一词将他吓着,他逃离了他。
  到像章厂上班。不久像章厂要改成金属制品厂。群众看中了他只做自己份内的的事的品德,要求他当厂长,他说他没办法带领大家找到幸福,再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品德。
  女同学认为重新在他身上发现了价值,要和他结婚。但价值这个词使他落荒而逃。没料因此他成为了首批下海的人。
  在广州,他在某塑制品厂上班,有一天他行过桥边,一女子跳河,他没救,女的爬起来非要嫁给他。这一次他接受了,因为在她的眼里,O就是O。

  “象大家有时所做的那样,千方百计假装自己是不自由的。”读到这里我想到莫尔索,我发现萨特的这句话是解开莫尔索之迷的密码。
  自由是个“响词”,其实我们都知道,谁都不能自由。我们非常容忍粘在一起的感觉,现在,有人破坏这种感觉:自由这个词有犯罪嫌疑。自由和隐私摆在天秤同一边,也许现在重了些,但它们必竟还是在一起。

  “既然是好的,为何不敢拿出来瞧。”这句话的威胁力量是可怕的。怎敢暴露鸡巴一样单独的个人?

  2000/9/20无限权力
  前天下午的一件事,一直存在(存在一词有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于心中,以至于其前后,其细节都丰满起来。这应该是一种酝酿。------一个片断,而其逐步完整是我正在试图了解它。

  一个女郎,年轻、着装轻透,因此可以说颇为吸引男人目光。她正骑着自行车欲穿人民南路,却被警察叫住。警察说:“过来。”于是,她推着自行车走到警察 跟前。警察却骑上摩托,沿着人民南路开,她只好又骑上自行车,跟着警察。许多人都看见被警察带来(我们都知道警察惩罚中有一种叫“当众带走”),她很想提 醒观者,只是交警,-----。警察一身都装备在制服、皮带里,脸隐在头盔里,严肃而神秘。在博物馆门口,警察停住,对女郎行了个礼。这个礼让女郎情不自 禁地做了个立正的姿式,但是,想必她觉得这很好笑----随及满不在乎地斜倚着自行车。警察严肃地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吗?”女郎说:“不知道。”警察 便从腰包里抽出一本巴掌大的书递给她,想必是本交通法规。她拿着小书,茫然不知所措,说:“我犯了那一条了嘛?”警察说:“你学习了就知道。” (警察的另一种惩罚:强制学习)。女郎说:“我还赶着上班,能不能告诉我我倒底犯了哪一条?”脸隐在头盔里的的警察上下打量着女郎,这让女郎想起某些亵渎 性地扫描女人身体的电视镜头----她不自在地笑着------媚笑。她觉得屈辱,接着她歇斯底里地扔掉书,大声说:“我认罚还不行嘛!”

  她激动地翻自己的手提包,翻出一叠钱来。警察说:“态度不端正,重罚-----。”
  这就是无限权力的警察的街道。



  2000/9/22人的天性是是没国家的。
  今天得了六块金牌,金牌总数排在美国后面。在这种情况下,是听国歌的最好时候。爱国热情,从使生活有意义的角度看,可算一种享受。如果没有升国旗、奏 国歌仪式,这些争抢显得可笑。我厌恶那些保幼激素的体操运动员的身体-----在奥林匹斯诸神的天空下,体育竞技只是为娱乐。古希腊古罗马人迷人的天性, 人的天性是是没国家的。


  2000/8/6读书
  遇朋友,问他近期做啥?他说在读书。读。
  这位朋友历来很狂,大学毕业两年,月薪便窜上四千,当然可以狂。尤其不耻于读书,认为放着好好的生活不去浸淫,将头脸埋在一尺见方的的书页里简直是一 种堕落。我将他的话记得很牢,因为精彩:将头脸埋在一尺见方的----。我想起萨特对书籍的“小小棺材”的比喻。这棺材如此之小,以至于只能象征性地埋 葬。比骨灰盒还小,要埋葬也只能埋葬灵魂。有英国科学家称过,人在刚刚死去的一瞬间,会失去2.4克的“意识”。一本书够了。一本加缪,或者博尔赫斯。文 字如尘土纷扬,正在埋葬。文字是一些琐碎之物,好象石匠从什么地方敲凿下来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仰视到石匠和他的造物,粉屑飞到我的眼里,我只能埋头读 书。有些书能让人灵魂飞扬。但我从未认真读完过。我的灵魂是扯破的风筝,只适合埋葬。


  2000/9/23灵魂是工程的结果
  我毫不犹豫地报考师范学校,是对“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句话的回应。现在看来:人类如果有灵魂,定是工程的结果--的确是一奇特的工程。
  我们要竞争做“积极分子”,进入积极分子阵营:少先队、青年团、班委会、各小组长、宿舍长。-----这个没有丝毫漏洞的积极分子组成的管理组织涵盖 了学生的各个方面,同时,有大量的席位鼓励人争取。我们从小就学会扮演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的角色,而学生时代是在“积极分子”与“落后分子”之间的斗争、 “真积极”“假积极”之间的斗争、在批评自我批评中渡过的。在师范二年级之前我做到了,学业优秀、思想纯浩、对落后现象深恶痛绝。



  2000/10/6莫尔索的密码
  “只有一个自由的、并且知道自己是自由的生物,才会像我们我们没有力量阻止我们的行为产生道德价值
  萨特:价值观来自我们的行动,就象鹧鸪从我们脚下的草地上腾飞一样()。这也许是对于存在主义信奉者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本意并非如此,你只是惊动了鹧鸪。看来是个鹧鸪群。一个社会。因为毕竟产生的是价值观。你没有理由认为这是你的价值观。但它的确是构筑道德、法律最重要的材料-----价值观。存在主义者应该被鹧鸪吓得同样不知所措。

  被“市场经济无形之手”变成 “雷峰”的商人同样不知所措。2000/10/6
  惊飞鹧鸪的力量是什么。2000/10/8

  2000/10/7群居动物的思想产生上帝
  我至今不太清楚萨特说的“存在”“本质”这些词单独的含义,但我读到“存在先于本质”这句话时,有所触动。接着我看出他说的意思是说只有人类的存在才 先于本质,也就是说先有存在才有是通奸者、是嗜报者、是基督徒、是佛教徒、是社会主义者。先存在,后选择。“他们一旦选择了某种特定的生存模式,就有自由 按其水准而生活。”

  由于在存在之前没有其它,尤其是没有天命、没有神圣的计划和责任由我们去完成和担当,因而就有道义上的自由。这一点是人道主义的基本认识吗?但传统的 东方(自然是中国)更强调天、地、人的同时存在,所以我们有某种结构来限制自由。限制这个词不太准确。要剃尽里面的权力意味才行。

  我很想与萨特聊的是也许存在着种“东方式的存在观念”,它出现在五千年前,并且一直在拆解后来历史中预谋出现的教会、政党、国家等一切非人道的组织方 式。中国人是这样的人,当有很强的生存压力的时候才会甘愿放弃自然、自在的方式集结成群,当它觉得自乙是弱小的时候才命变成凶猛的蚁群(日本、英国、法 国、等都领教过),那时才有上帝、领袖,更重要的是组织和纪律。但吃饱喝足的中国人不会这样。强大的中国将是世界上最易与邻居相处的人,甚至及只是些文雅 而宽容的个人。因为东方式的存在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一种略有克制的自由,一种温和的人道。一切都在结构中运行。

  五四是一次意外,“民主、科学”是借来的旗帜。再过十年就可以卷起来了。
  一只蚂蚁离开洞穴,上帝就不在了。

  2000/10/7两种道德是钱币的两面
  尼采。卡夫卡。还有谁?
  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犹太教,是奴隶的道德?
  顺从、慊逊、禁欲、受苦、集群。与贵族的道德掉个个儿。
  社会地位的变化就是把人翻倒在另一种道德之中。
  一个钱币的两面。
  夫子云:当我们抨击另一面之恶、之腐朽时,并不能否定它是挺好用的钱币。
  (一个关于共产党员腐坏的故事可以对此稍加说明。)

  2000/10/7心灵主宰了肉体因而主宰了人
  露西安娜想和皮埃尔一起远走高飞,并非由于她是个充满激情与爱欲的女人,与生理有缺陷的丈夫在一起感到沮丧,她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奥地利心理分析学家)威廉.施特克勒:每当我探究到性冷淡的根源时,都会发现它的病根在于有意识的选择。
  这点对我正在写作中的非常重要。我在其中想了解的是,心灵主宰了肉体是不是就主宰了整个的人呢?一个人是不是主(心灵)仆(肉体)关系的奇特象征呢。
  当天地出现的时候,心灵和肉体就停止了它们的阶级斗争,合二为一了吗?
  心灵控制肉体的最好方式是任其自然。
  肉体(主要是器官)的影子就是思想,我不知道没有思想的心灵是什么。
  只有西方人的心灵和肉体才有真正剧烈的斗争。还有“青春期的中国人”。

  2000/11/12小说的智慧
  米兰.昆德拉说到欧洲的传统中有种 “小说的智慧”,我是这样理解的:人人都有写诗的欲望-----它本来就是欲望中的一种。写诗是自渎、是强奸,是孤独地纵欲。而小说将欲望结构在事件里, 更象俩个人在作爱。俩个人。观念和事件,心灵和肉体,阳和阳,单纯的一面就是写诗和记录,要他们结构在一起,是技巧。对于人来说,用自己感觉到的来调伏自 己想表现的,体现了尼采说的最难有的自知之明。这就是小说的智慧。

  我们都很惶恐一思考就听见上帝的笑声。虽然我们的确杀死了它,但回音壁还在。只要一思考,上帝就会复活。它就是那个笑声。自由的确在我们手里,可我们老是不放心自已呢。谁敢说这不是五岁小孩揣着火柴?

  除非我们的确只有肉体。五岁小孩,没有火柴。什么东西让我的身体劳累什么就比我的思想智慧。
  灵魂就是危险的小孩手里的火柴。

  2000/13/12美国印象
  美国是很多年前的中国。
  自由思想是好的,自由欲望可是大大地糟糕。问题是自由思想往往导致自由欲望,智慧可以滥用(尼采),怎防得住自由乱用。
  人权一滥就是欲权。
  还是在说他妈的人权。行为最终被认识所背叛(遗弃)

  2000/10/7 原来是这样
  在我向她求欢之前,我了解到她和压迫她丈夫的卡车司机上床,和提供野味的老橛也有一腿。我很乐意向一个婊子求欢,因为我觉得那是真正轻松的爱。但她 说:“我不能。那样太浪漫了。和一个老师作爱。想起这一点我的腿就发软,我真和你做爱。但我不能。我害怕我会变成一个浪漫的人。我害怕单纯的寻欢作乐变成 浪漫精神。”

  就原来是这样结尾的。但我还没找到合适农妇的语言表达这个意思。
  协调两个人的性行为最为不易。怎么能了解同一个行为在每个人心中的价值呢?再说鹧鸪飞起得如此之快,快得行为才开了个头就被调整了。
  思想领域里的东西速度远快于行为(光速与跑步相比),这是人生苦熬的原因。

  用风格来思维
  瓦列里.勃留索夫。。又一位导师。
  在成都购书中心附近那些躲躲闪闪的盗版书摊上化三元钱买到瓦列里-勃留索夫的,一口气读完。俄罗斯,“滞重的大地”。卡夫卡所创造的这个词组,彷佛就是为您而设。

  诗人的思维可以说就是历克本身在思维,其结果是不客置疑地展现了浮士德时代的苍雄画卷。这对于一颗贫乏、软弱、麻木的现代人的心是多么巨大的冲击啊。 魔法、中世纪城堡、魔鬼的狂欢轮舞、骑士、宗教审判这一切构成独特历史的美象可望而不可及的岛一样;而爱情,围绕着所有大陆与岛屿的海洋,震撼着我脚下的 土地。

  这就是我读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精彩绝伦的中世纪画面和爱情绝唱,更重要的一种“历史小说的风格”,呼啸着将我掀翻在地。
  我几乎急不可待地想写一篇有关成吉思汗的故事。或者是达赖喇嘛,或者是江格尔。会写的,我想。关干长春子丘处机与成吉思汗的故事。勃留索夫在我心中撒下了一把种子,我像春天的湿地一样激动地待在黑暗的雨点下面。

  译者序,是很好的导读。

  历史的思维
  在写作时,曾若有所觉:历史的思维面前,人只有空想。历史的思维彷佛滚烫而烧毁一切的熔岩,行动时无法阻挡,停止时无法改变。在老家我曾看见过绵延的熔岩凝集的几座山,而我们在其上建立了可怜的乡村生活。

  在无可置疑的真实面前,人的面孔象泡沫一样斑斓闪烁。

  “他是要用小说叙述所再现的历史时代的风格来思维。模拟历史风格本身,成为创作这些小说的目的”(译者周启超)。这也许是小说创作的最高目的。因为每 一个小说家一开始叙述,貌似在完成某个角色的使命,而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逐步还原某个真实。一个世界正在笔下生成的的快感远胜过最曲折动人的故事。福克纳是 这样做的,乔伊斯是这样做的。福克纳一点一点地,因为他坚持着一种农民对付整个荒漠的态度和方式,要有耐心、要一步一个脚印。如果某一步过于轻浮,他将重 新走过。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踩进泥里。而乔伊斯采用的另一种极似在梦中飞翔的姿式完成了世界。

  对于世界图景的偏爱来自于对真实的渴望,对其中琐事的象征意义的赋予,在于我们对宇宙结构的无法克制的揣测。强烈的审美激情使历史空间化。
  我们眼里只有唐朝,其余的都是附属。

  历史中只有少数特定时期才是真实的。其真实性在于,它在任何时候都激动人心。由此可见,阅读历史的方式是这样的:读它的遗物,读前代的伏笔,读后人好的注释与演绎。

  真理也会死亡
  尤里:“真理不可能死亡。”
  尼古拉:“青年人,你错了,真理也会死亡的。每个时代都相信它所相应的那个兄帝。曾有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相信尤比特。然而,这个时代逝去了。- ----另一些人走入这个世界,他们带来了另样的土帝-------新的时代一旦来临,基督教的真理也将死亡。”(勃留索夫未完成的周启超.刘开华译)

2000/10/11卑微的念头
  吃面的时候我想起广元那家“红烧肥肠馆”,老板称是从江油花了五千元买来的技术,大蒜很足,油很多,有些回甜,我从来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肥肠。吃完后 在烟摊买烟,边瞟着。有种烟叫“伟哥”。老板找补后我拔腿就走,又停下来问:“烟给我设有?”老板说:“没有。”从下面柜里取出一包云烟来递在我手上。我 走了大约两分钟发现我兜里有两包烟。我寻思着要不要回去还给烟贩,后来,我决定把多的这包烟扔拉圾箱。这个动作比我拿去还给烟贩更让我满意。


2000/10/15相拥而吻的雕塑
  两个人的身体象贝壳一样合拢来,又象门。在单独的世界中了。
  “嗯,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我没告诉你,每一种说法都有一个故事,那就是他和她的故事。”乔伊斯说。嗯,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我没告诉你?知 道,还是不知道?不要停。我喜欢听你问。哑巴姑娘拔了一下,又拔一下,不要停。她在调试琴弦来着。你不要停止询问。声音拔出声音,更细小的弦,隐藏在雕塑 附近。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我没告诉你。假如有一天,没有守灵,没有哑吧姑娘和她的三弦琴,只有仓库角落发现的蛛网密布的雕塑,你还会若有所听?弦下面 有更小的弦,你可听见?(看罗丹的《吻》)

posted by 华秋

他们拥抱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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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拥抱得那么好
合拢,关了起来
好像贝壳
拒绝了懒洋洋的海水
他们好像贝壳
一个在左边
一个在右边
他们合拢
闭上眼睛
想说一些悄悄话
近于栀子花旁边的香气
他们拥抱得真好

写给苏非舒和杨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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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在杨黎主持的诗歌朗诵会上,苏非舒用一种“行为艺术”的方式。一件件脱去衣物,直至全裸。我为苏非的这个行为叫好,因为我认为他这是在挑衅。
今年,他们又开始了,这次是杨黎。他要把自己关闭在16平米的小房间里,呆一年。杨黎这个人我十分了解,由他来做这事,令我吃了一惊。首先,他是个极端的享乐主义者,绝不憋尿,他受得了这个苦么?其次,杨黎不止一次说过他讨厌行为艺术,讨厌象征,他很难从中获得什么精神动力。这个耻于将自己英雄化和意义化的废话诗人,回应给媒体的理由似乎也很符合他一贯的口气。一是因为炒作,二是因为有20万。

他的这两个理由无疑是很符合大众逻辑的,他妈的。杨黎太惨了。我看他在小房间里密闭一年不亚于海子的卧轨自杀,但他却不能像海子那样口气很硬地说话。

杨黎和苏非都是很优秀的诗人,都很清楚做这样的事,并不能使自己的诗更优秀。说诗人自己成为了明星,有助于诗的推广和传播,也有些牵强。诗离开了大众口味,自然不会被他们消费。大众口味是什么?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诗歌所反对和背离的东西。至少我是这样写诗的,而我认为包括杨黎苏非舒在内的很多朋友的诗歌创作,都是与大众口味不相妥协的产物。

骨子里要做英雄,就伟大地反对吧。别害羞。

流浪汉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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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开始写我的《投掷者》了,先给流浪汉们定下个守则:
怕不喝酒的人,怕警察,怕工头,怕道德家,怕阴阳怪气的人,相互怕。爱吹牛的人,爱婊子,爱好斗的人,爱唱歌,爱慷慨的强盗。
最后:好汉都死了,好汉总要死的。

读《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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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读过《局外人》的选段,是课外选读本,许多西方现代名著的片段的合集。只让我们看片断,象有什么阴谋似的,不过我倒是被"莫尔索葬母"这一节迷住了。我把这段美妙的文字扯下来随身揣着,就象别人揣《心经》一样。后来我买了译林出版社的全本,对后半部伤很失望。加缪是故意安排他去死的,八成是因为他一心等着"审判"那一节,好将莫尔索分析分析。也许西方人的习惯如此,我可不会对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动辄就加以审判,我会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就望着。加缪开始也是望着的,但他忍不住要开口询问,逼着莫尔索说谎。是本来默默无言的东西,一说起话来就象戴了个草草做成的假面具。就象我有时候应付我妈,应付情人那样。也不是安心要说谎,只是心不在焉。对一个人的心不在焉充满好奇,这一点加缪和那些关心着我的人倒是很相像的。他们总是要问:你在想什么?能想什么呢?除了条件反射地想怎么应付他们的询问以外,还能想什么?

我觉得被别人的好奇心缠着是一种烦恼,而他们往往挟持着友谊和爱的理由,因此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似乎又成为了做人的责任。但是我是否真正能够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吗?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们眼中或口中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疑问,他们缠着我要求回答其实只是想证实他们对我早已有之的判断。这样或那样――"原来你是这样或那样的人"――于是他们确信而满意了。第二种情况是第一种情况的加强,他们问你,只要一种回答,以增加你这个“同志”。你也许已经与别人建立了亲人和爱人的关系,但不够,需要一种“同志感”作为核心在其间不断地得到证实。就象我们曾经用“同志”作为唯一的称谓取代所有其他称谓一样,“同志”一词使我们在“相同答案相同未来”的意义上获得了永恒关系的证据(口供)。这是一种夸张和癫狂,一种过瘾。

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干嘛这样烦人?这个世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公事公办”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追问别人想什么?"

鬼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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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白天拆除
晚上鬼修好它
七个房间
没有屋顶
月亮停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