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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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了很多次,细想起来已经五次了。每次都是这个时候来。来的时候,窗外的银杏树叶子黄透了。

  她沉着地说:“我来拍照。”他说:“好的。”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和来拍照的女人多说,顶多提醒她们注意化妆。因为平常间我们化妆时都是对照衣服的特色来的,而一旦去了衣服,化的妆应该越淡越好。他通常只是简明扼要地对女人们说明这个道理,便不多说。可女人们鼓了很大的勇气来拍裸照,通常都有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她们通通都要对摄影师讲明了某个理由才肯进更衣室的。

  她要把照片给她死去的丈夫。

  窗外有棵银杏,满身黄叶,十分灿烂。他很舍不得拉上窗帘,但是顾客不会同意的。

她们经常在更衣室里脱光衣服,反复问:“门关了没有?窗帘拉上没有?”得到肯定的答覆后,才肯出来。

他拉上窗帘,把灯打开。灯光很柔和,略带些淡红。他做这行颇有经验,几乎所有的女人能在这种稀释的红葡萄酒般的灯光里得到安静。另外就是尽量采用老式相机,老式相机古典而庄重,更重要的是能将摄影师的脸和眼睛藏在遮光罩里避免女人难堪。如果是一些特别扭捏的少女,他就会提前将脸埋入遮光罩,等她出来。不过来拍照的少女并不多。

今天这个女人是不需要提前将脸藏入布罩的。

做这行,能够欣赏到许多身材优美皮肤白晰的女人的身体,可也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有许多艳事。因为照人体照是一桩严肃的事,如果不能把它想得足够严肃甚至神圣,女人是没有勇气踏入摄影室的。她们一个劲儿地严肃着,默默无语地走出更衣室,站在灯下,都有中国人表演哈姆雷特的那种僵硬。很多时候都需要摄影师的指导才能将四肢协调好。不是出于羞涩,而是出于紧张。在神圣事物傍边凡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

他在更衣室里张贴了很多名画,名模的照片,希望在指导她们模仿这些标准姿式时少些辛苦。

她不需指导就能摆好姿式,她的姿式只有一种:侧躺着,朝右蜷着,一只手曲在胸前,一只手垫在腮下。她不需要指导,她的姿式是甜蜜地被丈夫拥抱着的姿式。她大概来这里之前早就想好了的。

他觉得她的表情很好,将摄影机挪到她头部往下照。

在冲洗的时候他十分冲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没有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这是第一次。

她第一次拍照还是有点紧张,于是摄影师便按照惯例启发她:你的气质颇像某某某,你可以用某某的姿式。她想了想,摇头说:我要用我丈夫喜欢的姿式。

于是她就躺下,朝右蜷着,一只手曲在胸前,一只手垫在腮下,闭上眼睛。

接着,睁开眼,将镜头望着。他连忙说:“很好。”

她又闭上眼,睫毛在挨上皮肤的时候一阵颤抖。

我从树下过的时候它掉到了我脖颈里。”她对他伸过手来,递给他一片金黄色,然而仍就柔软的叶子。“刚落下来的”。然后她躺下,朝右蜷着,一只手曲在胸前,一只手垫在腮下,闭上眼睛。

他摁下快门以后她说想再躺一会儿,不久就睡着了。

她在紫色的天鹅绒上睡着那次应该不是第二次。第二次她照完就走了的,应该是第三次。就是递给他一片冰凉的银杏树叶子那次。

她说:“对不起。我睡着了。”

他连忙说:“没关系。”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能让一个女人放心地在你这里睡着,说明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谢谢你。”他对她说。



  2000/5/25(一个小纪念)

20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