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

马丽的五年


马丽最亲近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弟弟

她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他们

她喜欢这个家因为

有一种当母亲的感觉令她充实

后来弟弟找了女朋友,要搬出去

丈夫和女秘书搞起了婚外情

她生了儿子以应付变化

五年后她带着孩子一个人过

这种情况在女职员里

并非独有



杨崇峰的出场


(伤感的酗酒者,该话是杨崇峰

对自己的总结 ),女人改变伤感的醺酒者

令其重回轨道,体验新的爱情故事

结束后,发现自己就一人

孤零零站在舞台上,以为尚可感动

其实观众早已散场,这样的故事

纽约和东京都拍过电影,可以再演一次

发生在北京



对马丽念念不忘


马丽风韵十足,如果你注意到这一点

她会说自己过去是不一样的

过去她热爱家庭,每天津津有味地来往于

公司与家庭之间,决不会深夜与其它男人喝酒

谈藏传佛教,不会尖刻讽刺世俗生活

不会在愤怒中越来越清醒,但是

我真的清醒吗?她脸红红地

给保姆打了个电话,不用管,接着

其实我挺傻的,真没办法和男人平安呆到深夜

像我们这样深谈,带着醉意

想着上师的遗训,“要忘记自己”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便沉默

你将和她一直听到这声音的末端



五点半所见所想


我在马路对面的十三楼

看到中国电子科技公司门口

聚集着一群军人

他们正在上一辆白色面包车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

即使是军人也要吃晚饭

吃完晚饭去唱歌

如果他们谈了笔军火生意

乙方会请他们进夜总会

如果没有谈军火生意

他们其中一个会失声痛哭

说自己的爸爸叫刘耀汉








读诗的诗--小安

|

1

小安的一首诗

说一枚扣子

放在白纸上

白纸就

生动起来

她认为雨点

落满白纸

会有同样效果

我想的是

白纸应被打湿

紧贴在桌上

露出悲惨表情

我想我俩

想着不同的雨

即使亲眼所见

雨还是不同

2

不管怎么说

我非常喜欢小安的这首

《内心世界》

我喜欢“所有的深蓝

被太阳光照射着

在五月的最后几天

它显得灼热、孤独”

这样的句子

以及“即使夜晚

当栀子花悄悄开放

那种孤独也不曾离开”

3

一些句子来自窗外的一株桃树

----有这种可能

窗口

一片白光

左下角

尤其耀眼

一株桃树因为小安

写的诗句

浮现出

树干和树枝

4

最明亮的那个人

这就是一句话

一句最好的话

5

精神病患者

我认识一个

他高兴的时候就唱

三月菜花黄呀

采茶姑娘忙呀

不高兴的时候就念叨

三月菜花黄呀

采茶姑娘忙呀

他勃然大怒的时候

就大吼

三月!

三月!

三月!

突然间很多东西远去

|
礼拜一提出辞职
礼拜二办交接
昨天、今天
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尝试着写点东西

三把藤椅,一个茶几
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也就是个茶室
在十三楼,俯瞰永丰立交桥
突然间觉得很多东西远去
这仅仅是个开始

图片

|

给过去的情诗

|
月光和凤凰树的细细落叶
一起飘落,这记忆中的景象
无端浮现眼前,说的是深秋吧
(谁对我说?谁说的,那儿月光真多?)
那看起来清澈如镜的院子没有人
没有声音,我心里一阵痉挛
像闪电击中弯曲的百合

是深秋吧,之后雨水会冷
不再有花,眼睛不再张望、耳朵不再聆听
泥土准备收藏

记得是在城郊,夹杂着雨滴的浓雾
一大早就压到门口,影子重叠影子
影子在影子上埋下一个深情而无望的眼神
你变凉、变模糊,影子笼罩着你
“想想吧,”随后传出
你离开后的声音

是深秋啊,我终于领会这个季节
月光悄然描摹,你光洁如玉
一个侧面,因为它不再看我了
额头、鼻梁和嘴唇,熠熠生辉
只要显现出来,作为记忆中的肖像
它不会看任何人

我坐着,词句飘坠如落花
我陷入沉寂,并不想写这首诗
我随风而逝,虽然没有占有什么
也未被什么占有
(这愚蠢的解嘲未免经常挂在口头)
我坐着,其实很伤心

年轻时缺乏诗意,因为细节太逼真
说不出话来,三十岁找到遁词
深秋的氛围,一种深深地凉下来的意思
也是徒然而返的慨叹

现在再请你等一等已经晚了
月光已铺就,有凤凰树的小院
是无人之境,我和你已经非常清楚
我和你以及其他东西,都是浓雾变化而成的
我们都有很深的寂静
足够金沙江在里面流淌好些年

南昌印象

|
1

叶明新,幼年住在赣江江北
有一个荒废的船厂,他指给我看那地方
那些巨大的框架结构,我想
对于一个童年,百吨货船昂首滑入江水的情况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过于壮观



2

我对大型制造车间着迷,以及随后的废弃

阳光从意外之处穿透了它
风在各处萦绕
阴影和灰尘几乎是同一种东西----
如果你把寂静当作唯一的状态来欣赏

还是有竖立着的意象
即使仅剩框架



3
沿着江滩,可以进到里面
可以遇见“柴火大队”,(一个文革风格的餐饮企业
其形式是一艘趸船,船尾有两把椅子)

我们有相似的童年,每天去江里洗澡,议论江上的漂浮物
皮肤黝黑,用指甲刮出一道道白印


至于说六孔或者九孔的铁路大桥
是最大的崇拜对象



4
夜里,倾斜的方向
是一个湖

我、叶明新、马策彻夜长谈
每每凭窗而望,总发现身处一个岛
----极软极凉的椭园形地带

事实上,无论我深夜横穿树林
还是请出租车随意走动
或者边走边和妻子电话闲聊
不是去岛上就是在湖边

我和一个女人,(我有习惯每夜虚构一个女人)
又有新的温存



5
最后在机场留下明亮的印象:
红土、三年龄的马尾松
铁丝网分割的丘陵、撒欢的毛驴

这种场景适合与初恋女友约会


9月12--9月15,南昌

天上的东西越来越不好看了

|
纳木措湖边骑自行车的人

我经常想起一个
纳木错湖边骑自行车的人
纤细清晰
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这个景象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一个人
骑着自行车
就是那样
98年有一天
99年有一天
昨天
今天
骑自行车的人
就在
纳木措湖边

我不能给他增加一个眼神
一个动作
一件衣服
纳木措湖边
骑自行车的人
离北京
三千公里



一个罗马人的想法

如果我有钱
我就在小牛肚里塞一头猪
猪肚里塞一头羊
羊肚里塞一只鸡
鸡肚里塞一只兔
兔肚里塞一只鸽子
鸽子肚里塞一只麻雀
比赛看
谁先吃到内脏



天上的东西越来越不好看了

看到一则消息
协和飞机逐步告别蓝天
天上就剩些笨东西了



牧师说

牧师说
面包和红酒太重要了
是基督的身体和血
他第一句说得对
第二句也对
我就用面包和红酒
做了一个基督

33岁

|
1
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邓华
十二岁以前叫邓华秋
不知何故我爸改了我的名字
有机会我要改回去
因为我的生日是重阳节
我喜欢3、6、9
我喜欢秋天

我四岁的时候看见一些人
绑走外婆
打成半身不遂
外婆躺了十五天才断气
这十五天我和外婆睡在一张床上
我外婆的死
是我最先发现的

我看见了我外婆的鬼
据说一个人的鬼有很多个
我看见的是能出声喊我那个
她在油灯上喊我小名
小九九,小九九

很长一段时间我非要
在外婆坟前睡觉
外婆墓前的石板很暖和
我妈经常等我睡着后
把我抱回家

我爸把我带到学校
放在教室窗台上
四十五分钟我可以不打瞌睡
也不掉下来

当时我很胖,脑袋两头大
中间很明显有个细颈
看上去不算憨包
但令人说不出来的感到好笑

上小学后我整天提把斧头
有人欺负我就砍
我把一个娃儿的脚后跟
砍到骨头
爸妈赔了很多钱
还让我在一条长凳上
跪了一个晚上

八岁的时候我爸教我写日记
要我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日记要给我爸批改
也要拿到班上念
为了写好日记
我做了不少好人好事

但有一次我和我爸去山上接我妈
在白泥巴崖口
我爸偷了生产队的花生
他把长裤脱下来
裤脚扎紧,成为口袋
装满花生后的裤子
象马叉一样扛在肩头

我爸偷花生的事情
我没有写在日记本上
因为那还是我无法评价的事情
但表哥刘小康在小米塘水库淹死
我详细地做了记载
其中包括下水捞他的人
抓到彼此的脚
吓得差一点就淹死
包括我姨妈昏倒
醒来后拿菜刀砍杀我姨爹
包括我对这件事情的总体评价:
这个世界很疯狂

我十三岁的时候
初级中学的升级考试上
在数学考场睡着了
这是我刚写的长篇小说《杀李哥》里
的一句话
这片小说将部分真实地
讲述我前往吉木乡中学补习
喜欢上一个阿姨
然后追求她女儿小梅
事实上我和她女儿好了四年
这当然是初恋
我只是写写爱情诗
小姑娘的乳房也还没有长出来

一九八九年大家都在闹学潮
我化名夏商周
跑到成都参加游行
然后躲在三舅家的果园
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
只是生性喜欢神秘
搞点象征

在三舅家的果园
我想象了一个红头发的女革命家
性格暴躁,身段优美
象母豹一样和我做爱

我师范学校肄业
次年因为我爸的关系
补发了毕业证
也因为他的关系分在
四川云南交界处一个山村小学
只有四个老师
五十个小孩
我呆了五个月

这五个月我受到风景的教育
什么是无人之境
什么是食物和肉身成佛
我都见识了
我还做了一支木筏
放在湖里

我和一个风水先生关系很好
他说我这辈子很难受
因为我克父克子
还说我爸会在五十岁左右死去
所以一九九六年我爸因肺癌
去世的时候
我万念俱灰
不知如何是好

一九九一年我开始做矿石生意
在云南东川我认识一个叫段梅的女孩
我把她带进我的矿洞
得罪了山神
这是工头小李说的
接下来回族人来抢我的矿
云南铁路局扣押了
我发矿石的车皮
等等一系列麻烦事
还是怪我带女孩进矿洞吧
我喜欢这样
和神灵发生关系

我非常自恋
所以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
细叶桉在香味中死掉
苹果车驶过夜晚
往西去的桥上
星星不再那么古老
星星的肉
被人从岩石里挖出来
熬成勇敢汤

我十四岁时候
意外获得一幅音乐老师很喜欢的嗓子
据说算得男中音
所以当小梅们伏在我的腹部
听我好像吉他琴腔一样的颤抖时
我自恋得不露声色

一九九二年我亏损了妈妈
开缝纫店挣的钱
带着新获得的神鬼体验
去中原、西北
黄土漫漫,无名无姓
除了自恋
我不再拥有其他

在曲阜的一个文物商店
我当一个售货员
身着春秋时候的衣物
在延安我在一个苹果园当看守人
和老板的女人性交
烂苹果的味道
可以刺激性欲
甚至一看见苹果
我就会来劲
在西安金花宾馆旁边
我和一帮四川建筑工人
挖了一个修建三十层大楼所需要的大坑
我们挖到一个粉红色的古坟
并没有发财
因为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粉红色的粉末
那是悲伤的时候
我们二十四人睡一个通铺
连眼镜架里都长虱子
深夜在街头徘徊
等那些人看完电影
就对着电影海报上的女人手淫

接着在建筑工地
和西安的地痞打群架
我是唯一戴眼镜的所以
地痞记住了我
一个叫周良的文学爱好者
带我逃离西安
来到四川广元

我包里有一本《古兰经》
所以周良觉得我和他谈得来
有一天他通报,贾平凹出《废都》了
我就和他一起到书亭去看
他还说他知道《延河文艺》的地址
于是,我们去了那里
遇到这条街下白雨(太阳雨)
天上掉下来泥浆

在广元我蹬三轮车
停在“啤酒鸭”店门口
感觉阴暗神灵还在我身边
咀嚼着烟草
吐着绿黄色的苦痰

一九九五年我到成都
在一个亲戚开的果奶厂当推销员
我帮一个女孩怀孕
她背着我去彭县打胎
我不需要孩子但我
改不掉地方上的男子汉脾气
便打了她一耳光
女孩对我表示了深深的失望

《成都商报》刚开始不久
我进去做广告
提成百分之四十
后来我自己开广告公司
礼品公司,伙同朋友投资办报
一九九六年我几乎是个有钱人了
从一九九一年我流浪在外
我爸第一次来看我
他对我的现状很满意
我请他吃了一次肯德基
他说难怪外国人厉害
还和门口的上校雕塑照了一张像
回去在火车上就开始咳嗽
半月后检查是肺癌晚期

我妈打电话叫我快点
我爸要等我到了才落气
所有人都不忍心看到我爸的痛苦
都在催我快点
快点回去好让我爸死掉

在攀枝花第二医院
我抱着我爸,就像
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的脸和他冰凉的脸
紧紧贴在一切
他的胡子飞快地长出来
又冷又硬
然后他就死了

我对着走廊尽头
大喊了一声
接着乱骂一通
狗杂种

然后我又回到成都
接着做广告,办报纸
一连去了西藏八次
当时的计划是如果我运筹到五百万
就在喜马拉雅山下
建一座公墓
但三年下来我的计划
没有实现反而
亏损了我几十万

最后一点钱我女朋友小梅
用来买了房子
二零零年开始我无事可做
写了两篇小说
我的朋友马小兵把它们
拿给何小竹看
何小竹说好呀
我推荐给《红岩》

没想到何小竹和我是邻居
他家厨房和我家书房
窗口能够相见
那年我到北京
随后何小竹打电话给我说杨黎
也到了北京你去和他玩
杨黎啊,寂寞得巴不得
桌子椅子都长出耳朵来
听他说话

在杨黎的影响下我开始写诗
其实在十八年前我写过
一百多首爱情诗
抄在笔记本上送给了小梅
比如“我要点一百根小蜡烛
送你上月亮”那样的句子

我这辈子和三个叫小梅的女孩
关系紧密
第一个叫邹小梅
第二个叫段梅
现在这个叫李雪梅
所以我给小梅的情诗
很有意思

我假设在我的意识里
有一个叫尼鲁的小怪物
一闻到梅花香味就感到饿
它抓到一朵梅花就
安安静静坐下来
无论是单瓣还是复瓣
坐下来
一瓣瓣撕来吃掉

后来关于尼鲁的说法
越来越复杂

2

很久以前
居那若罗的孩子
并不安全
林中的野猪
会把他们撞碎
芦苇里的蜥蜴人
会借雾气起立
变成手握大棒的妖怪
把孩子往沙滩上赶
他每天吃一个
否则就
不准孩子们
在湖里玩

轮到聪明勇敢的尼鲁
他拿着火把
说等一会儿我自己
把自己烤熟
他挥舞着火把
跳着舞失去身影
乘蜥蜴人晃花了眼
溜到蜥蜴人背后
点燃蜥蜴人的尾巴

蜥蜴人那么斑斓多彩
原来很容易点燃
所以蜥蜴人就被烧死了

湖边剩下两兄弟的时候
乌拉尔朝向树林坐着
尼鲁朝向湖水坐着
乌拉尔说,兄弟啊我很饿
尼鲁说,那你把我吃了吧
于是乌拉尔就把尼鲁吃了
乌拉尔还是很饿
于是他走入树林吃其他动物
等他再次来到湖边
看见尼鲁修了一间小屋
他敲着屋顶说,兄弟啊我还是很饿
尼鲁说,那你进来把我吃了吧
于是乌拉尔就进屋把尼鲁吃了
乌拉尔再次从林中出来
看尼鲁做了一支木筏
躺在木筏上,在湖上漂着
乌拉尔说兄弟啊我一看见你就很饿
于是尼鲁就撑着木筏到岸边
等乌拉尔把他吃掉

无论白天,黑夜
乌拉尔看见尼鲁就把他吃掉
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山上
乌拉尔都在把尼鲁吃掉
乌拉尔从不厌烦
尼鲁鲜美可口
绵绵秋雨,也不变酸
很多人都想尝一口

搭一个锅桩
十九个人拉成圆圈
吹起笛子跳舞
减去两个九,还剩一个人
那个人脚后跟
长出肉鳍
就是尼鲁
大家就可以把他吃掉
这个仪式很多人都知道
所以很多次跳舞
都会少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尼鲁

摸着墙壁
从第一次摸到的砖头开始数
数到十九
然后左转三次
右转三次
往中间跳一次
落地后你自己就会
变成尼鲁
你就可以自己
吃掉自己

3
我就一直试图写尼鲁
基本上我揣测他是一个小怪物
出太阳的时候屁股朝外
蹲在窗口看着我

有时候它叫RU
样子像四脚蛇但多了红色肉角

尼鲁陪着我
听我把自己一生念叨一遍
我的记忆有自己的动机
它不令我变成一个理性的人
看得出来它的目的
要我因极端自恋而疯掉

尼鲁这是不是你的安排?

值得庆幸的是
虽然我今天满三十三岁
但我肯定我已经
经历一个人的一辈子了
所以我可以关起门来
用完最后一点钱
陪最后一位小梅渡过ABC
我常常和死者见面
即使那些活着的老朋友
我也当他们死了

我对他们说
死后不要去天堂
也不要去地狱
来我家就行

于是我开始写我爸
第一句话是:
他有一身雪白匀称的肌肉
就像荷马歌颂奥德修斯的句子
“他脱下衣物,露出洁白的肌肉
决不是一个平凡人”

(2004年重阳节给我自己生日)

一张图

|

《给朋友们跳舞》

|
尼鲁属于音乐
在音乐里面
有他愉快的身体
这个身体很少有机会
全部放入子宫
他就在那里跳舞
在芥末坊
好的吉他手
好的白种女人
以及厕所门上的玛丽莲梦露
好的,他说
我为你们跳舞

横在天涯

|

横,诗人,涂鸦者,本名胡志刚。不喜欢他是不可能的。(他画的画几乎就等于他的照片)

叶明新

|

零星的风

|
1
吹起了风
皮肤表面
如美梦的大海
栀子花一小朵
已离开枝头
但非坠落
离坠落
还有一小段时间
2
是风把它从空气中一点点触及
是风,是的
无形的人
它是我深夜穿过芳草街
露出的笑容

3
风给我一张脸的感觉
给我一双眼睛的感觉
再给我一双手、两条腿的感觉
在接连出现的路灯旁
闪烁的感觉
风将把整个的感觉还给我
风正要这样做
夏夜雨后的微风
好像叹息般轻微的风
把无法预料的我
交给了我

4
很轻的栀子花瓣
左旋,再又旋
就把隐藏在空气中的人找到
那是很轻的栀子花瓣
也很白
沿着透明的阴影
香气传到巷尾


5
那时吹起了风
我是凌晨两点穿过芳草街的那人
怀揣拒不给人的美梦
过了芳草街又过二环路

寂静之歌

|
阴暗

像乳房顶起衬衣
缓慢而明显
这么美好的情形我要用来比喻
越来越好听的寂静

阴暗已经延续了一整天
早上到夜间被
小笔小笔地调整着颜色
很细致
但很无聊
我已经非常熟练地
呆在阴暗里了

至于寂静,我觉得
听觉犹如一条又陡又直的小巷通到河滩
小小的人在河滩奔跑、笑闹
稍后太阳将其压碎
碾平成玻璃



我说,世界

我说,世界
是不是太大了

世界很复杂,因为我曾经想了解它
世界很奇怪,我的女人每次出现
地方都不一样

我站在圆通二巷
笔直的林荫道尽头
有一个烟摊,一个杂货店,三辆轿车
有没有人听到我说了一声
世界?



寂静在我周围

为什么我总感到寂静
架子、桌子、沙发、窗帘、花瓶
浮荡着,凝固着

为什么总有一个声音
其实不是声音,但它的锐利和撕裂感
就像女人被强暴
为什么我老是听到?

之后寂静,寂静在我周围
我想起一幅画
女人,被遗弃在荒野
精液和泥土弄脏了眼睛
一支狐狸跑过来嗅她





我爱她

我爱她
这多么奇怪啊
她那么昏暗而缓慢地
在蚊纱外面移动
(我想要一床蚊纱实现这一景象)
我装睡,偷看她要干什么
但她只是缓慢、模糊地移动
那么慢,只有移动的趋势
也许是我感到眩晕
她并未真的移动
她可能正在施展令我晕眩的法术
(该氛围令一切女人染上巫术)
她移来移去
既没有解开腰带
也没有散下头发




寂静之歌

寂静让我听到很远
就像三角形甲板指向大海的平面
寂静呀,海妖的身体
因多年无人光顾而扭曲起来

寂静,一个片刻
我四周高楼林立,我仰起头
天蓝色的漩涡
向西旋转

我跑下去
因为它是一个斜坡
我冲到底
因为寂静啊

马松

|
马松, 将错就错的典型案例。秀气文静好打架;学数学写诗;耳朵有问题还打了数月架子鼓;色弱,却要指挥设计人员加红加兰。一九六三年六月十日生,一九八四年肄业 于南充师院,一九九六年下海经商至今。一生凭本能做全部事,有状如砣砣肉胖女儿一个,莽汉诗百篇,酒中绰号“成都白酒业呼叫器”。)
旧日子
*欢乐
*
*好时光
*给秋天的假信
*光阴在风编的字典上下班
*儿语
*万岁
*

杜元

|
杜元,杜撰的哥哥,画家,除了画还写些。有一天我构思了一对西北兄弟(接近故事),原形就是杜撰和杜元。也不是很肯定,全靠杜撰对他哥哥的感觉来的。

杜元的博客他的分类挺整齐,两个字一个

杜撰

|

杜撰,可能比我大一两岁,已经当了好几年好朋友了,今天才知道长成这样。有西北特色,看起来还算舒服。
杜撰的怪东西

关于《鸽子到成都来做什么》

|
〉〉关于《鸽子到成都来做什么》2001/11/7  

鸽子不是一只鸟,是一个有鸽子特征的女孩,总的说来是脸比较圆,胸部较大,个子较高,1米69,一种过于暴露的感觉。不知在什么时候,你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认为这种女孩有点傻,后来成为你妻子的那个跟她完全不同。  
她喜欢你将她抱起来旋转,喜欢你将她背着奔跑。门卫烟哥以为有了大发现,跑过来对你说:要浪漫就不该找个儿这么高的。多累啊。  
她的高个儿也落在你表叔眼里。 
 
他坐在二楼办公室里,他的人影混在茶色玻璃里,模模糊糊。他用鹭城口音说:她不适合你嘛。你母亲曾希望你娶你表妹,一个鼻子大、眼睛细的女孩,一个鹭城马家的不精确复制,你没兴趣。表叔说这话里有鸽子不如他女儿的意思。当然,谁都比不上鹭城马家人。  
坐在班车上她显得比你还高,因为你的坐下就想躺着。在班车靠椅上,你尽量将腿朝前伸,一直伸到前排坐着的人的两腿中间,那样你就把腰担在椅子上了,你觉得这样舒服。坐着她比你高,站着也一样。懂的人说你站着驼背、走路前倾,是劳碌命,而在你傍边的鸽子总是昂首挺胸、得意扬扬的。有时候因为突然看见这个差异,你会坐下来吸烟看她,于是她便在你面前表演旅游学校的仪表训练课。  
新生右手托一块砖,左手背在后腰,挺胸收腹提臀站40分钟。二年级的时候不怕摔碎,就托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一瓶酒。到三年级呢?三年级还是托酒,只是托盘里放的是真正的金牌马爹利。  为了真正训练她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出差错,身穿芭雷舞服的刘教官还在她们行列里放入两条狗。狗会来舔她们的腿、扯她们的衣服,狗还对月经的气味特兴奋,但是她们绝对不能动摇,因为她们托着真正的金牌马爹利。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美女。美女就是能让男人一见动念的女人。美国的《花花公子》杂志建立了一套美女评定制度,其中关键指数的是女人对男人的性作用力的程度,我的教育就是采用美国《花花公子》的性指数来考核诸位。这是一套国际通用的标准化方法,我将引进这套模式,将成都的美女资源加以商品化,使每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女在社会中找到自己明确的价值。  
刘教官值教的旅游学校声名远播,经他手调教的姑娘分布在四星级宾馆、航空公司、模特儿公司和影视公司,鸽子在金河宾馆实习,实习完了可能到西南航空公司当空姐。  
刘教官令人讨厌的是他总穿着白长袖衬杉和紧腿裤,当他那儿鼓囔囔地立在姑娘面前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被评到多少分。  
她脸红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刘教官。你觉得她害羞的样子很迷人,你要求和她害羞的样子作爱。

〉〉你不想探究她的内心,你就是想和她的样子作爱。2001/11/7  
她是处女,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你不想将作爱搞得太特殊。但是因为她又哭又闹、还流了血,这事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对你负责----。  
她噙着眼泪笑了。眼泪干后又笑了。后来,她将自己的血擦在纸上看,看完了扔掉,又将从你身上取下避孕套来看那些血,又笑了。你说得真好玩儿。说的是真的吗?  
她笑一阵,沉默一阵,连续这样,你以为她在抽搐。还有点点儿痛。数小时后她说,边说,边将你的手拉过去捂在那里。因为有痛楚,你们歇了好久,有时候你突然看见她默默不响坐着或站着,你会认为她还有点点儿痛。数天后她说咱们又来。你要慢慢地、小心地。然后她很高兴地说不痛了。  
门卫烟哥又有新发现,跑过来对你说:鸽子一看就是个婆娘了。她脸上的汗毛没了,眼里有水了,屁股更晃了,一看就是个婆娘了。  
你笑着骂她小婊子。她晃晃屁股,让你打一巴掌:小婊子。她兴奋地跑开,跑到门边,用臀尖顶在门后的镜子上,对你表演脱衣舞。她不是洛丽塔,但她让我想起洛丽塔。洛丽塔比她小,而我也不是文学教授。文学教授的大脑犹如宙斯,能分娩女人。我羡慕如神的大脑,想起了的洛丽塔。  
脱衣舞教程。一、蠕动身体,嘴唇半张,眼睛含雾,嘴唇和眼睛的表情要通过一种缓慢的节奏融合在一起。二、两手缓慢而用力地抚压向小腹,然后将其收起,在乳房处稍作停留。三、两手插入牛仔裤,捋出体恤,慢慢卷起,卷露出乳头时要用一种受惊吓的动作将体恤撒下。四、脱牛仔裤,保持蛇蜕的灵感,摇晃而从牛仔裤中剥落,注意力的中心是缓慢露出的底裤,手的动作保持含蓄。五、褪下牛仔裤后,可以用力扯长体恤掩盖小腹,这时候可以尽量地摇晃臀部。六、尽量挺胸,将两手从后面反伸入体恤,从后面解除胸罩,解扣是要两眼低垂,动作缓慢,然后突然将胸罩从体学下拉出,扔向观众。七、继续用长体恤遮住下身,用一种极缓慢优雅的动作腿下底裤,推至膝下,将两腿从裤中跨出,注意两腿并紧。八,尽量拉长体恤,遮掩其实以一无所有的身体,最后转身,背对观众,以奔放的动作掀掉体恤,以胜利的姿态将体恤举过头顶挥舞。  我好看吗?好看吗?她挥舞体恤,对着门后的镜子摇晃。  
你们在百花潭游泳那次,你发现脱衣舞的韵律融入了鸽子的身体。那时她身着深紫色泳装,慢慢走向水池,水光晃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你看见她略有迟疑。水光晃着了她的脸,于是,她晃动了。她的手停留在小腹部,好象在那里握住一个让身体保持平衡的柱子。然后是水,她跌入水里,继续跳舞。那舞蹈的记忆犹如身体里新生长的部分在她的行走和站立中时时显露。  
在水里很好,除了脸我们的其他部分都连接在一起,除了脸。脸和脸相遇,中间没有相似的东西。  

〉〉她望着你,接着低头,看着你们水底的四肢,她说她头晕。11/7/2001 11:08 AM  

《鸽子在成都做什么》写了两章,我无法继续,因为它越来越象一个故事。事实上没有一件事的真实情况是一个故事。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每个细节里都含有充分的戏剧性,但连起来看绝不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甚至我想,连小说都不是。  
好象通过望远镜所看到的,清晰、细致,因为无声。无论是景物的自然变换还是观察者主动移动目镜所看到的东西,都不具备连续性。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相互无关才会如此默默无声。叶芝有一首诗歌颂天青色玉石上的精致雕塑,你通过望远镜看到的就是这种感觉,那也如同在水里的感觉,叶芝认为这种世界的人缺乏悲剧。我教她睁着眼睛躺在水里。我还教了她其他一些我觉得快乐的事。  
关于望远镜,开头是何小竹推荐的那本书,看翻译作品不过瘾,于是你花了一百五十元买了一个放大五十倍的望远镜。你要清晰你的感觉,或者说,专注于视力。因为你的耳朵有问题,经常一阵痒后,陷入失音的寂静。你憎恨铁铲刮锅、憎恨拉卷帘门、憎恨紧急刹车,为了克制这些声音在你身上引发的爆怒情绪,你坚持让你的耳朵失音。  
医生说造成有失音地主要原因是神经性偏头痛。但是你坚信:因为你不想听,所以失音。  
好吧,现在让我告诉你吧。你表叔的耳朵有问题,戴着助听器。在你母亲往上的一辈人中,有一个聋子,两个精神病。追溯鹭城马家谱系,你会看到其传统的最重要东西就是聋子和精神病。当然,还有麻风。  
鸽子希望你带她到鹭城去,那是她看到你表妹以后,那是她看见你表妹的眼神看她犹如看婊子以后。你表妹打电话说她要来,嘱咐你不要告诉阿爸,她喜欢和你一起守住什么秘密,这是从小就爱的游戏。而你把这事告诉了鸽子。鸽子完全感觉出表妹和你的关系,在你表妹说定要来的前半天,鸽子上美容店将头发烫弯、眉毛修细、睫毛钳曲。当她按照最近的一期《瑞丽》杂志封面女郎的样子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只手用手背撑在腰后,另一只手以无名指和中指弹弹卷发。接着在抖动的卷发后面飞了你一眼,脸上露出落寞慵倦状,然后,一层雾从脸上滑落开去,她梦游般地迈出两步,在里面垂着百叶窗的玻璃窗上留下头影。她在玻璃上哈了口气,嘴很圆,“美来自美宝莲”,她又瞟了你一眼,这时,你表妹将你的眼睛捂住了。  
什么弯弯?九河弯弯。  
什么高高?黑山高高。  
什么方方?鹭城方方。  
这不是一个两女一男的滥情故事。鸽子很生气,因为连一个故事都不算,那爱情在哪里存身?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她试图说服你相信,你和你表妹的确存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感情。那样的话,你和她上床便增添了一层特别的含义。  
她一直在为你们的上床寻求意义。她十九岁的脑袋并不适合这事,可是她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会提起。逼得急了,你可笑地重伸: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于是她生气了:我并不要求你作什么。  
那些血、那些痛意味着什么呢?她用她圆圆柔和犹如鸽子的脑袋开始构思了。

〉〉2001/11/8  
不必要戒网一周,埋怨说自由文字快成小说论坛了。A字开头的朋友开始犹豫,暮渊提醒他莫忘了自由二字。我的《关于鸽子》发了两篇,想继续,因为关于埋藏在鸽子眼里的鹭城才刚有影子漂出。  
先是嘘嘘声,然后是所有万物的影子。纳西族创世神话是最符合人类想象原理的神话。我走近它,它偏了偏头,用一只眼睛望我。我又走近了一些,于是它停下来,用鸟类特有的专注望着我。我踢了它一脚。于是它奔跑起来。我想它要飞了。它应该拉拉裙子般地展开羽毛飞到石棉瓦搭就的屋顶上去。但它沿着刚刚被上泼了肥皂水的混凝土地面笨拙地奔跑了一阵,在前面歪着头继续把我望着。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你在认识鸽子之前,市长下令购来5万只鸽子,以庆祝本市第一个市政广场建成。烟锅准备了一支汽枪,瞄着满地的鸽子打。因此你们得以连续吃了半月的鸽子肉。油炸、清炖,吃了半月,后来看见鸽子就反胃。你们总是看见它们从天上落下来,看门的烟哥猜是因为饮料厂的酸甜气味引他们来的。你们造果奶,库房里推满了因变质发酵胀破塑料瓶的果奶。  
我想到了鸽子这个人,又想到了同样鼓着胸脯满不在乎地在人堆里穿来穿去的鸽子。鸽子起飞的动作还还让我想到了拉起裙子跳拉丁舞的女人。鸽子和有鸽子特征的女人,都有舰首一般迎风破浪的巨乳。很大,因此她显得有些傻,然而酝藏着母性的神秘与妓女的淫荡,这两者的结合是刺激这个世界以男性思维方式进行的想象力最强有力的东西。谁谁谁曾例举过玛丽莲梦露、依丽莎白泰勒、巩莉等乳房的尺寸,据说是成就明星的神迷数字基本上都是XXX。有神秘数字XXX就够了,女人不需要灵魂。  
世界公园的广场比市政广场修建得早,张东对此有个演讲,说市长对是否修建世纪广场一直犹豫不绝,因为市长的智力无法分清公众聚会与非法聚众的差别,所以他担心广场修建以后警力不够。按照每个路灯下一个警察的计算方法,世纪广场需要三百六十个警察,问题是广场上一片空空当当,缺乏抓嫖、抓赌为警局创收的机会,市长总不能上三百六十位广场警察都抱着先进分子的奖状下班回家吧。所以那时后候喜欢广场的市民只好出城三十公里,到海南公司兴建的世界公园看鸽子。  
圆鼓鼓的、实心的、迟钝地或者说是矜持地在游人遍布的广场上漫步的鸽子。  
市长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将广场铺上绿草坪。市长计算过,铺上草坪的世纪广场能站人的每个水泥空地最多容纳五人,也就是是说,超过五人,就会踩到草坪。一旦踩到草坪,就有戴红袖套或穿黄马甲的老头老太太前来干涉。他们会折着红袖套或拍着黄马甲的胸脯对你说:怎么啦,难道还不服气我们社会义务工作者?五万只鸽子在无屑鞭炮声中,在大小不同的氢气球中,在扭曲变换的天空中,在仰面朝天犹如等待盖章的文件一般简单执着的面孔上方,五万只,我数到二十七,你数到了几?,我数到二十七的时候那上面还有五万只。  

你问她你送她鸽子这名字她乐意吗?〉〉2001/11/8,22时15分  
她很高兴你叫她鸽子。叫她鸽子的时候她展开两臂模仿那种鸟。她挥舞两臂绕着你跑。  
我要这样来爱你,你是我飞旋的中心。她唱。  
这是一种尊照人类视力要求思考要求抒情要求飞翔的鸟。和平和爱。当毕加索掉转他那深刻如锁眼的双目仰望天空中盘旋的鸽群时,他想象鸽子有一张戴着橄榄枝的希腊少女的面孔。  
当天空使我们手足失措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放飞鸽子。鸽子鸽子鸽子鸽子,你对着熟睡的她连声呼喊,直到她完全中咒,在梦里也应声开放。  
关于鸽子,你给她讲了这些,包括诺亚方舟。最让她高兴的是你送了她鸽子这个名字,她说她要在所有有关鸽子的故事中寻找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我要飞,但是不想飞得太远。从涪陵飞到成都,我要想想才能决定是不是到上海去。或者到美国,假如再遇着谁邀请我到美国去的话。我要想好回来的路线,不能想好这一点,我哪儿都不去。回家的路线,鸽子总是知道的。  
你觉得你无时不与抒情而歌的少女相遇。在大小凉山,假如你对上少女的歌,你可以约她一起藏入杜鹃花林里。考虑到这种随时可能有的艳遇,你要将查尔瓦随身携带。她听得不甚明白,于是你对她解释,查尔瓦是一种羊毛毡,可以裹在身上,可以铺在地上,于是她明白了为什么到杜鹃花林里少不得查尔瓦。  
你和你表妹做没做过这事?你说过你表妹是彝族。我表妹不完全算彝族,我表妹的妈是彝族,再说我也不是彝族,这种事是彝族内的规矩。就算不是彝族,这种事也值得一做,你们难道就没做做?做什么?唱歌,作爱。我们唱歌、采杜鹃花,就是没作爱。我倒好,就和你作爱,其他事什么都没干!  
于是她为自己这什么都没干的作爱闷闷不乐了。  
我们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只顾着作爱啊?  
其实没什么不同的,唱唱歌,跳跳舞,还不就是为了作爱这件破事。你说,在另外的日子你试图安慰她而说。她忧伤地躺在百叶窗后面的床上,象一只被拨光羽毛的鸽子那样忧伤。她喜欢忧伤,因为她正在加紧练习忧伤,因为刘教官说她活泼得有些莽撞。  
美丽总是愁人的,酸溜溜的沈从文。  
我们需要一种风俗,她紧蹙眉头,我们不需要性解放,我们需要的是一种风俗。鸽子深沉起来的时候,会咬紧嘴唇、蹙紧眉头看你一阵,然后拈一只烟来抽。抽起烟时忧伤就淡了些,比起憋着劲儿深刻放松了很多。她吸,吹出烟成细线,然后小臂伸至烟缸上空,手腕勾下,食指点点,烟灰飘落。  

〉〉她对自己的忧伤和思考表示满意。2001 9:26:22 AM  
出太阳了,起床吧。可她不愿意,她忧伤着,从百叶窗透过来的条形阳光使她的身体好象平铺着的斑马皮,忧伤。你走过去和她作爱,就好象在和一个被鸭绒塞得过满的枕头作爱。你的感觉是除了身体的弹性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你拍拍她,起床,太阳多好啊。她一声不吭。于是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奇异的发愁的态度看她。这种看法很好玩。你想,就象小矮人看待纹丝不动的白雪公主一样。  
鸽子是个十九岁的少女,有成为各种女人的可能性,成为白雪公主是其中一种构思。七个小矮人轮流走去和她作爱,可是她说这与她无关,因为在王子未到之前所发生的事,均与她无关。  你在她毫无反映的身体上干了那事,不困难。可是你很奇怪:她怎么做到的呢?她怎么做到象一朵傻乎乎的向日葵般地开放着,任蜂蝶来往,都不动摇?你做在她对面想想,站起来想想,拉门出去,想想。  
表叔和表妹站在办公楼二层走廊,你一进入车间当头的水泥空地就看见他们把你看着。从我这个角度看,他们一直把你看着。他们看着你离开,看着你走入车间和宿舍间的窄巷,看着你拿钥匙开门,看着你站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喊她起床,看见你脱了衣物径直上前进入她的身体,看见你做在沙发上发怔,看见你边走边发怔,看见你走到楼下,仰作脸对他们说:不管她,咱们走。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下楼。你表叔发动凌志汽车,表妹坐在她旁边,这一次她没有故意到后排来和你坐在一起。因为你身上留着糜烂而沉醉的气息?作了爱不洗,你就带有那种气息。刚刚撕下避孕套后,残留着紧搐的感觉,以及那种气息,你默然无语。  
鸽子很漂亮。你表叔说。他松开刹车,搬倒档,他的动作出动时剧烈,收手时嘎然而止。就象通过望远镜看一瓶啤酒摔爆时的感觉那样,巨大的爆炸,而突然的无声,给人惊吓。他耳朵不好,听不见你看见的。  
烟哥飞快跑出,推着一扇门飞跑,待那门乒地撞上院墙,又退回来推第二扇。他跳到第二扇门上,用一只脚急速蹬地,铁门吱嘎晃荡,他收起蹬地的腿,挂在门上,呵呵地笑。汽车冲了出去。  
那天太阳很好。11/9/2001 2:06 PM

鸽子到成都做什么

|
我接到张东在彭县境内出车祸请求帮助的电话。
"这一次,鸽子也在,"张东在电话里说。我讨厌他说"这一次"的语气,好象在要挟人似的。我说让鸽子接电话。鸽子在电话里哭诉:"出大事了。那个人血淋淋的抬到医院去了!" 我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他们在一起?"她没说话,却不哭了。后来她说:"因为我和他们在一起才不和你说。"我急促地说:"那又何必在缺钱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这句话说草率了些,她挂了电话。不久张东又打电话过来,口气坚定地说:"你一定要来!"接着他说:"你知不知道,鸽到彭县是来打胎的。"我说:"不知道。"他说:"鸽子故意不告诉你的。"他还说,鸽子是个坚强的女孩,本想独自一个承受打胎的痛苦,没想到遇到了车祸。
我到财务室借钱。因为饮料厂的老板是我表叔,我只消在打张借条拿钱,在由会计拿去找经理补签字就行。她问:"要多少?"我说:"三千。"她蹲在地上,打开保险柜里取钱,屁股垂在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裙子上便粘了灰。她边点钱边说:"你叔对你真好。"我"哦"了一声,点点头。会计叫柳月,这时候还不是我表叔的情妇,她整天抱着条名叫"保罗"的北京犬时才是我表叔的情妇。
我一共揣着五千元钱,站在厂门口打的。有一刹那间我想让出租车直接把我拉到广汉,到一家名叫"原色"的渡假村里一口气和八个姑娘玩。我见过她们齐刷刷地翘架两腿坐在门厅里,身上因刚蒸过桑那而发出粉红热腾腾的味儿,我知道她们能一口气将我吸干、抽空。我知道我身体里有些毒素需要被她们吸干,抽空。但是我必须到彭县去,而且要十万火急地去。我闷闷不乐地问出租车司机:"彭县,多少钱?"
成都到彭县有五十公里,一般情况下需要一个小时,我让司机加快,也许只用了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包括风驰电驰的轰鸣、气急攻心的怨愤、隐约受到打击的自尊、怀疑自己被当作傻瓜的愤怒等等,听起来这四十分钟应该是难以忘怀的人生精华。我应该记得这四十分钟的,但是我眼前翻来覆去的,只有出租司机那张闷闷不乐地冒汗的脸。开始他通过无线寻呼和其他司机很热烈地聊天,讲一个女人让司机摸她以抵出租车费的事,后来寻呼突然断了,他便说:"出城了。又说:"其实早就出城了,只是因为有无线寻呼网,我们不觉得。"他还说:"想起来很有道理,都说城市象一张网,其实没有网那来的城市?"他换了个话题,讲那个让司机摸她以抵出租车费的女人。说她很漂亮,因为车费只有十二元,她只让司机摸到大腿。你说这女人是怎么想的?只有十二元啊!一份回锅肉,再加一份炒油菜,十二元。他满脸焦虑地说。见我不搭话,转而闷闷不乐。见我长久不搭他话,闷闷不乐的脸便开始冒汗。我觉得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因为孤独而急得冒汗。
快到彭县的时候我给张东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们在申燕家开的茶馆里,茶馆叫风雅颂。我把手机给司机,让他来问详细地址。后来汽车开进城,停在一座正在搭脚手架修塔的公园门口。我们看了一会儿塔,是一座重重叠叠有许多小塔的大方墩,有个大牌子写着"纪念彭祖修诞辰一万三千五百八十年。"司机嘀咕道:"怎么算出来的?"他显得一楞一楞的了,他在计算了。我问他:"是这儿吗?"他说是。又等了一会儿,我再次打电话给张东,这一次是申燕接的。她一听说彭祖塔便骂出租车司机是个瓜娃子:"谁跟他说在彭祖塔了?真是瓜娃子!我来跟这瓜娃子说!"司机接过电话,争辩说:"不是彭祖塔啊!彭县不是有个彭祖塔吗?我们就是在彭祖塔啊!"我说:"你听仔细了,我们不是要到他妈的彭祖塔。"他对我摆摆手:"别说话,我正听呢。"后来他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不是彭祖塔。"他合了手机盖递过来,对我说:"我知道了,我们不是到彭祖塔。"
车到风雅颂茶馆门口,申燕跳出来嚷:"别给这瓜娃子钱!"张东抱着两臂踱出来,对司机说:"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误了我们的大事。"司机委屈地望着我说:"你有大事,也不对我说。"我掏钱给他,下车和张东走到一边。申燕抓住车门,继续骂司机。我问张东:"差多少钱?"张东指着门边蹲着的一个汉子说:"那儿等着要住院费三千元。还差一千五。"我数出一千五给他,他将钱递给那汉子。那汉子接过钱,转身对着墙将裤带松了松,将钱卷成卷儿,塞在内裤兜里。塞了钱,那儿看起来很棒。他瞟瞟申燕,脸红了。张东笑说:"这个狗杂种!"他便蹦跳着跑了。
张东说:"等会儿他的那帮穷哥们儿要来,还得预备几百元。最主要的是打点警察。那兔崽子还缠着鸽子呢。"我说:"鸽子也没钱了吧。"他忙说:"我们三个的全都凑出来了。"我数了两千元给他。
踏入茶馆门的时候眼前一黑,这时我才发现外面是艳阳天。原来我在大太阳下面奔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出租车是辆夏力,带不动空调,茶馆里也没有空调,这一路的没有空调,身上象粘着一层胶水那样的不舒服。我慢慢地走进去,看清了茶馆里面开着灯管上缠着粉红色纸条的荧光灯,以区别于外面的太阳光。鸽子面前坐着个交警。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挨着她坐下,她没理我。
交警穿着新制服,黑的上面镶着边,他将制服穿得特别周正。我的意思是说我发现小城镇的警察总要比大城市的警察穿得整齐似的,而且冒出一股不同凡响的认真劲儿。我对警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只是同大多数人一样,希望尽量少看见他们。他和鸽子一个劲地说话,我坐下时他对我说:"等一会儿才叫你。"他面前摆着个本子在作笔录。我盯着他说:"关我屁事!"他看了看我,没说话。我点了只烟,把烟雾吹在他的小本子上空。他说:"别妨碍公务,我在查案呢。"我问鸽子他问完了没有。鸽子说早就问完了,接着她又改口说:"我在和警察大哥聊天呢。"张东和申燕走进来。我对警察说:"你叫下一个吧。"我抓住鸽子的胳膊,她挣了挣,但我用了更大的力气将她拉起来。
她在我手里挣扎,我用力控制住她。她继续挣扎然而被我拖离座位,从两排座椅间拉扯着出到屋外。一些人从茶馆里跟出来,警察、服务员、张东和申燕。还有一些人的目光从街两头、街对面凑过来,他们汗淋淋的脸也靠近了。跟着看,永不放松。我拉着鸽子一个劲儿地走,不知走向哪里。后来她问:"拉我到哪儿去嘛?"又说:"疯子!"她说的是我刚才拉着她一阵疯走的那股劲。她用重庆腔说"拉我到哪儿去嘛"时,有哀求、有无可奈何、有和解,有这些意思。而她最后认为是我一言不发拉着她疯走的劲儿使她屈服的。我想说,我们走啊。离开这里。这时,张东和申燕追了过来。他们紧追不放,带着责任感快步赶过来。他们那副义不容辞的样子比其他没心没肺的旁观者的脸更让我痛恨。我怒不可竭:"打胎啊!你不是要打胎吗,干吗还在这里鬼混?"鸽子本来柔软下去的手一下变硬了。她摔开我:"我打胎关你屁事!"于是,我抬手打了她一耳光。
她的脸呆了呆,一种奇异的表情,好象变了质。从那一瞬间她的脸接触的是男人的手了。我想就是这样的。我想,作为一个男的,总有一次打女人耳光的机会来将自己变作彻底的男人吧。是的,是个机会。许多围观的脸,许多恳切的、热诚的等待下文的脸,其实他们心里早有判断:是个孬种或者不是孬种。换一个角度想,若我不打她一耳光,任由她取得胜利,他们就会用更不怀好意的眼神永远是色迷迷地打量鸽子。"呵呵,这么个连打胎都与男人无关的女人,恐怕是因为搞不清是哪个男人让她怀胎的。"我想,我就是这样心肠变硬的。硬得我没有办法解释。
张东和申燕齐声责怪我不够冷静,我没说话。警察凑过来说:"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对他说:"对,我违法了,抓我走吧。" 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如此。抓我走吧。本来我想让鸽子和我一起离开这里的。现在就让我一个人离开吧。但是警察说:"这种事不归我们交警管。"他对申燕说了句"都是朋友劝劝他",然后,爬上他那辆黑白两色的摩托突突突地走了。
到申燕家我们沿着一条好长的大道走,没有什么车,我们走得静悄悄的。有一阵张东赶到我身边说:"给警察了四百。"好象一定有必要对我说这个似的。我没吱声,觉得这路又长,又宽,又直。那种宽阔和笔直,逼得人心里有种古怪念头,一个劲儿的暴露自己,一个劲儿地暴露自己的空空荡荡。一种疯狂。我们走得静悄悄的。
到了申燕家,她迫不及待地将电视打开了,我们立刻对着赵本山的"泻立停"广告很怪异地笑了。申燕的母亲从厨房赶出来,积极地参与我们的笑。她笑的时候许多皱纹抽搐,许多皱纹里挣扎的笑。她跟着笑了一阵,边笑边四处瞅。接着,她的笑好象落入水里的石头般地消失了。她说:"有啥好笑的?"她母亲这一说,大家刹时静了。她母亲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退入厨房。我说:"还没给我介绍呢。"申燕说:"没事。"我们做在沙发上,看赵本山拍的广告又播了一遍,这时,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开了一个房间的门出来。申燕说:"我妹。"我对她点头,她不理,径直坐在沙发的边的一个圆凳上,支起两肘撑着腮帮盯着电视看。
她妹妹从开门出来到走到电视机前坐下,就没瞅人。受她影响,我跟着看了一会电视。演一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爱上了另一个男的。男的一个大背头,另一个留着学生头,被女人爱的那个是留着学生头的那个。张东开始大哈欠,用手捂住嘴。
我和张东散了烟点上,还没抽完,申燕的母亲就叫吃饭。饭桌上申母对鸽子说:"都安排好了,你明天早上到医院来。"又说:"我今晚上上执夜,明天小燕带路。"鸽子低声说:"谢谢阿姨。"申燕的母亲和鸽子说这事时始终没看我一眼,我想她是故意的。我甚至在想,因为我昨天前天的缺席,她们早已将我认定为一个没心没肺不负责任的东西了。是的,她妹妹看电视的那劲儿就是这个意思。
吃了饭,讨论车祸的问题。张东的意思是直接登门拜访交警,不管怎么说,他也算个省城的诗人,现在还是某报的编辑部主任,有直接登门拜访的气概。他坚持说:"这才是我们这种人的本色。"申燕不同意。她丈夫的一个堂弟是110巡警,她认为不应该浪费这关系。她说下午去见那帮农民是就要把堂弟叫上,看看哪个狠。张东说,这对农民不公平,只要止住他们的贪欲就够了。申燕立刻骂他呆子。他俩紧接着就争吵了起来。
开始我以为,申燕对她母亲和妹妹隐瞒了她和张东的关系,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当然,发现这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们两个不停地争吵,直到最后,要么是其中一个愤而出走,要么就是抱着上床。根据经验,后面这种情况又要在这里发生。我不知到他们是怎么干的,我学不会他们这招。我拉了拉鸽子的衣袖,于是我们一道站起身,走到申燕母亲身边时鸽子对她说:"阿姨,我们出去遛遛?不走远。"申燕母亲点点头。
申燕的妹妹将电视开得山响,我们下了四层楼都好象听得见。
我拉她衣袖的时候她很敏感、很顺从地站起身。这是我们的暗号。如果我们对饭局或茶局上的气氛不满意,想单独溜号,我们就会这样做。要么是我拉拉她,要么是她拉拉我,总之我们都明白。我想到这里,想哭。很多事想来想去就是个想哭的结果。
我们刚刚认识的那次就这样,她拉拉我,低声问,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说想。于是,我们一道出去。那次我们离开朋友请的饭局,遇到个花园,于是我们在花园里聊天。聊了一会儿她问我敢不敢亲她。我说敢。从那时起我们就保持了这个拉拉对方衣袖的甜蜜传统。想想这个,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竟动手打了她。
我们默默地走下楼,走出单元门,走出小区。我想着那次,那是第一次:她拉拉我的衣袖,后来我们总是这样作暗号。我想着这个,我想她也想着。我们也许用了全部的力气想着这事,所以都无法开口说话。听不到耳朵里的争吵声、电视声,听到的是沉默。但我们无力打破沉默。我们只好放弃这次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我们又兜回来。走入小区的门口是看见申燕的母亲和妹妹站在收发室门口,好象在和收发室里的大爷说话,又好象不是。我们和她们站了一会儿,鸽子说:"这里的空气比成都好。"看得出这句话是从无聊中间里找出来的。我们四个在小区大门口站了二十分钟吧。我想张东和申燕该干的事一定都干完了。对此,申燕的母亲和妹妹都很有经验了。先是申燕的母亲往家走,接着是申燕的妹妹,接着是我和鸽子。到三楼楼梯时遇到申燕一个人下楼来,说:"我赢了。现在我去找堂弟,有了他什么都解决了。"她脸色红润,口气痛快,接着说:"你们在家呆着等好消息。鸽子需要休息。"但鸽子坚持要一起去。申燕望着我问:"那你也只好去罗?"我摇头。
我很累,想睡觉。进到屋里,张东在一间房里不出来。申燕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我没想明白申燕带着张东鸽子到这里来,晚上是怎么睡的。我今夜住旅馆去,就算是能安排我也要住旅馆。我烦透了看申燕和张东折磨家里人。
同时他们也无所顾忌地折磨朋友。我很生气的是鸽子竟傻着眼将他当作最好的朋友,连打胎的事也和他们商量不和我商量。也许我最气的就是这个。我要找到那个最令我生气的,是的,我生气,我理直气壮,我投入过多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激情。我总是投入过多,包括金钱。然而这些都因为我动手打鸽子这一个动作而毁了。也许我过多的热情就是毁灭事情的根源。
事情安常理进行,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与我没有关系到好。一旦我去爱或恨,就会被夸张地孤立出来。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因为我们热情洋溢的参与而荒诞的。
我心灰意冷地想这些。接着,电视上又闪出赵本山的广告。广告插在一个长达四十集的日本言情剧里。日本美女和好莱坞的丰乳肥臀大不相同,个个都有张娃娃脸,梳妹妹头,申燕的妹妹就是那种发型。
申燕和鸽子回来说,申燕丈夫的堂弟往交警四大队跑了一趟,将证词都改了。新的情况是既不存在酒后驾驶,也不存在占道的问题,张东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从卧室里出来的张东听得直发愣:"这样了?"
我不知道情况,也不曾动念去了解,这时才恍惚明白。原来是昨天晚上,彭县的几个写诗的请张东喝酒,席间张东受了恭维,豪兴大发,作了朗诵。散席后还克制不住,又要飚车。张东和申燕,由张东驾驶,冲出彭县不到五公里,就撞翻了一辆机动三轮车。那是个种菜送给成都冻青树市场去卖的小伙子,估计腿保不住了。他们将伤者送往医院,想法联系了其家属。那家人立刻来了十几个壮汉,相互对峙的时候张东苦口婆心地请他们相信人道主义,但是他们还是要打。要不是申燕迅速叫来一帮彭县街面上的朋友,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农民式的愤怒",对张东刺激很大,大过车祸。他说"农民式的愤怒"这词儿时手抖得烟灰都掉下来了。我看出他找到了一个好词。一个可用来朗诵、可用来写作的词儿。
他说:"农民式的愤怒是一种无法理喻只服强权的可悲情绪,但还是我不希望事态的发展变成这样,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大家都在理性的尺度上解决问题。"申燕说:"这不可能。农民是非理性的。"张东面红耳赤:"可我们也不能混淆黑白啊。"鸽子说:"不是混淆,我认为好的人应掌握主动权,主动权掌握了以后,我们可以好好给他补偿。"申燕说:"对,我们都是好人。"张东说:"那到也是。经济上我是不在乎的。"鸽子拍着胸膛说话了:"一伙儿出的事,大家都会负责的。"她是个重庆人,重庆的女孩儿都会拍着胸膛说话的,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特别是他们大谈什么农民没有理性,农民不能有权力,甚至不能让他们占道理而社会公正就是要把一切权力交给那些有理性的人等等宏论时,我觉得好奇怪:那是我的鸽子吗?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我的一耳光的错。我觉得她之所以如此起劲地参与讨论那些她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理论,是为了避免与我的存在相遇。
申燕的妹妹回头看了看我,她一定觉得奇怪。如果她知道我是给他们这事送钱来的,可能会认为我是个傻瓜吧。
他们说过不停,久而久之,我只好和申燕的妹妹一起看日本言情剧。那个被爱上的学生头说:"我不会说我爱你,我决不说。因为我爱你是个脏词。"这句话很酷。
申燕的妈妈招呼吃饭,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吃完晚饭,这痛苦的一天就只剩零头了。他们提议去散步,说彭县有新名胜,可以去看修建中的彭祖塔。我们去了。到了彭祖他塔,张东发表了一通看法,说有一篇关于成都卫星城镇规划的很好的议论可以写。干吗搞那么多广场呢?干吗搞那么宽的路呢?干吗搞那么多毫无价值的名胜呢?等等。看完彭祖塔,我跟着他们回到申燕家,申燕对我说:"你和鸽子睡我妹妹的房。我和妹妹睡我妈的房,张东睡客厅。"鸽子没异议,她没异议,我也就不提到旅馆去住的意思了。我们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还是日本言情剧。原来收看的是地方有线电视台,可以整天都是日本言情剧。可以一口气看十集,看过瘾。看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讨论车祸的事。我一个人先睡了。
我一直睁着眼,后来看见鸽子进屋来。先关门,然后坐在床边脱光衣服,再跑到墙边的包里拿睡衣出来穿上。在家里她也是这样的,有时她脱得光溜溜的以后,还要在房间里混混,玩玩。她穿的是我给她买的白色的短绸睡衣,她出门也带着。她躺下,在我左边。一般来说我会自觉将靠墙的一边留给她。天气热,毯子没用,她完完整整地曲躺在那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摇了摇她,发现她在装睡。于是,我也躺在一边装睡了。
第二天早晨。申燕和张东到茶馆。申燕的妹妹带我和鸽子到医院去,她很不高兴做这事。鸽子将随身听借给她,她接过来就立刻将耳朵堵上了。
到了医院,找到申燕的妈妈。她爬在值班室窗口后面的桌子上睡觉,申燕的妹妹敲敲窗上的铁条,她猛的抬起头来,半边脸上印着一块竹杯垫的花纹。她就这样带着皱纹和杯垫花纹地对我们笑了。她带我们上四楼妇产科。"今天是刘医生,我给她说好了。"她说。说好了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需要特别说的。后来我听明白了,刘医生是女的,王医生是男的,给鸽子做人流的是刘医生。她说好的也许是这个,也许还有其他事,"也不是所有打胎的女孩都是坏女孩"什么的。
"妇产科"三个字刷成红色,很有气势地写在走廊尽头的毛玻璃平移门上。玻璃里面很亮,那三个字也很亮。鸽子突然将我的手袖抓住了,与此同时,我的手也握住了她的那只手腕。刘医生将鸽子领了进去,她进去的时候以一种很绝望的眼神看我,不知道我看没看错。从很快合拢的门缝我看见里面有一张铺着白巾的床,那种白白得不象我看见过的任何一种白。
申燕的母亲在我旁边坐下,说了句"别担心"就站了起来。仿佛坐下来就为说这一句似的。我站起来说:"谢谢阿姨。"申燕妹妹耳里塞着耳机,一只腿一抖一抖的,她母亲过去打了她一下,于是她就跟着母亲走了。
坐在"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为什么这么长?没有一个人,也没一点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干净、清净得今人窒息的医院里,我感到一种类似于阴谋那样险恶的东西存在于四周。我抽烟,故意将打火机弄得镗镗响,但没什么真实的发生。我抽完了一只烟,觉得还是应该保持起码的公德,便捏着烟头找洗手间。男用洗手间在三楼,我跑下去,扔了烟头就回来了,我觉得没有错过什么。
我接着抽烟,抽着抽着就想起了鸽子。我难道不是一直在想她么?我有点不敢肯定。鸽子是旅游学校的实习生,鸽子19岁,鸽子是攀枝花人。我用力想着,好象要把这些写下来一样。鸽子是个十九岁的攀枝花女孩,在成都怀孕,此时正在成都一卫星城彭县的医院里打胎。于是我更加用力地想。
此时,鸽子躺在白得无法再白的床单上,曲起两腿并分开。小电筒、钳子、小刀、树胶手套,全伸向鸽子那里。鸽子那里是敏感而娇弱的,必须需先打麻药。打麻药了吗?打了吗?
我觉得我多虑了。我们应该对医院有信心。挂号、交费、排队、动手术,在动手术之前大夫还有一套程序要做呢,所有的错误都会被程序排除。我信任程序。沿着程序的递进我们越来越严肃,好象朝圣的西藏人做的那样。因为有关系,鸽子的手续简化了很多。程序的变化会影响刘医生的工作态度吗?我们还给她送了300元的红包的。于是我想,她会用更多的器械和时间来对付鸽子那里。
我想起一本杂志,杂志上说:现在有很多少女怀孕,她们不懂避孕技术,而且用一种卤莽的态度轻视这事,认为作爱的时候考虑避孕有损激情。还说,现在的年轻人中间,有一种过分神话性感受的趋向,这是社会价值空虚化的结果。现在有很多杂志都采用了这种笔法,灰暗、深思,商品化的思想,恰如酒吧里摇头丸药性过后的自怨自艾。
我不知道鸽子什么时候怀孕的,说有三个月了,在肚子里该有拳头那么大了。我什么都没觉察,她也不告诉我。打胎也不告诉我。
我这样想下去,抽了很多烟,每个烟头都跑到三楼洗手间去扔。所以有一些想法是在下楼的时候产生的,有一些想法是在洗手间里产生的。我产生了很多想法,觉得我打鸽子耳光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鸽子出来的时候表情呆滞,可能使用了麻药。我注意地看着她的眼神,看见我在里面好象个茶色玻璃里的人影。我扶她坐,她一挨到椅子就弹了起来,刘医生说:"扶回去好好休息。"我想背她下楼,她不肯。
到了一楼,我去开药。照着单子开,又听药房的人说红桃K生血好,流产后主要是补血,于是买了十盒。手续费、手术费和给刘医生的红包是鸽子一来就请申燕的母亲代交了的,问清楚这一点,我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了,我想立刻离开这里。
她软弱地靠住我的肩头,我楼住她,发现她的身体有一种没底的柔软,好象逐渐失去弹性一般地软下去。我搂紧她,慢慢到门口。医院门口没出租车,我门又走了一阵,到了那条又直又宽的马路上。这条路是从成都过来的,将彭县一破两半,县城格局立刻就变了。
等了一会儿,来了辆出租。我扶鸽子坐上车,对出租司机说:"成都。"鸽子不满地说:"事还没完呢。"我说:"完了。鸽子。我们别管那些破事。"她太虚弱了,叹了口气。
2001年12月20
2005年9月3日

没有疼

|
《没有疼》
星期六本来要和女朋友呆在一起的,但我母亲突然来了。她想来就来,这是她的权力。她和我后爸从老家出发,旅游,逛大城市,最后一站是成都。成都有她的大儿子,她是这样说的。她还说,要好好说说我的婚事。所以计划要在成都住两个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拿两个月的时间来说这事,难道我真的那么难以说服吗?当然,我在她心中是什么样子,是她的权力,我不好多说。不过,星期六阳光明亮的上午,就耗在火车北站接她这事情上了。
成都难得出太阳,常见的是白晃晃的一片,在灰色天空后面移动。我在火车站广场边上一个烟摊前买烟。555。很多人都说555牌香烟是杀精子的。人到底有多少精子可杀呢?避孕套里的,纸巾上的,马桶里的。有多少?我的马桶水流量很大,声音很响,说是质量优良的一个表现。流水哗哗地冲走我的精液的积极劲儿令我非常满意。精液是乳白色的,有时候发黄,里面有数亿的后代。手、足、脸蛋、屁股,害偏头疼的脑袋和粘着韭菜叶子的牙齿,全在里面。我们一般都会把精液装在避孕套里扔掉。我可是一直都很理智的。我一点都不想有一个孩子出来象我这样自生自灭,这样孤零零地无聊。可是有一阵,顾婷非常想我不戴套来一次。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就想着这事,一定要来一次。她说,只是不戴套而已。她还说我作爱的样子根本就不象有怀孕的可能。为此我想,因为不满意我作爱的样子她有可能会离开我。也许她己经打算好了,只要有了一个其他的借口,她就会离开。但是她不会用做爱的感受不好来作为借口,因为,她说过,我们之间有爱情。
我和顾婷的事,不好对母亲说。她只会闹着要孙子。真对不起她。我把他们成千上万地冲到马桶里去也没省一个出来。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可没这么大的权力带他们到世界上来。母亲可不一样,她太有信心。她一生在贫困中劳碌,老了还逼着自已冲着别人的退休金嫁人,但她仍然坚持着相信做人有繁衍后代的权力。顾婷也不相信这个权力。她要试试不戴避孕套做爱只是闹着玩。我坚持说那样做很危险,避孕套之所以又叫安全套的就是这个原因。我好像坚持得有点过了,她便联想到我可能是害怕担当责任,(事实上我的确不喜欢担当那些狗屁责任),她又生气又伤心,骂我求我,甚至绝望起来。没意思。你就是那样的人。看你作爱的样子就知道。你就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我不知道她说什么。好吧,把避孕套摘了,她感觉紧张刺激,说跟跳蹦及一样。蹦及我们没跳过,是电视上看的。她说一样就一样吧。结果就怀孕了。后来去堕胎,做手术的是个男的,尖嘴猴腮,指甲很黑,我想他总不至于手套都不戴吧。女朋友问我是个男的,你做不做?我说到了这个时候也无所谓了,当然,决定权还是在你。她低声咽泣,他要生出来,我宁愿去死。那个孩子已有五个月,两斤多重。一部份用吸管吸出来,一部分用不锈钢钳子夹住,拖出来。指头大一块一块的,用不锈钢钳子夹出来。我还是喜欢他们不成形从马桶里冲走的样子。
我母亲不知道这些。如果她知道,一定会大吵大闹。她认为她的大儿子能从边远的麻疯病患区奋斗到全国有名的大城市来站住脚根,是有出息的,应该有很多子裔发扬光大。小儿子就不行,不好好读书,没文凭,靠他哥资助在老家开个火锅店,还要老娘帮他管账。她和弟弟见面就吵,争的就是对和错,根源是我。如果父亲没去世,我没有能够支撑家业,我母亲就不会变成一个总想讨我高兴的老妇人。她就还是妈妈。妈妈不会在将任何一个孩子当作竞争对手在另一个孩子面前讨好卖乖。但自从我每月挣上五千块钱以来,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变成了依靠、男子汉,我变成了我妈妈的父亲。这个变化让我头胀。再下去就是偏头痛。差不多三年,我头痛、失眠。我不知道一个平凡的人怎么有资格承受这些。为了抑制偏头痛和失眠,我从来不会象今天这样站在太阳底下,把往事翻出这么多来折磨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是个意外。我站火车站出口处接我母亲。
车站出口处出来的母亲,一下子老了,脸上到处是褐斑,动作缩头缩脑的。大多数衰老都始于两头往中间缩,从中间雍肿起来,这个是我妈妈。我喊了一声,妈。她眯着眼听了一会儿,让我喊傍边扛着编织带的那位王伯伯。我喊了,接着去抢他的包。争扯一阵,没抢赢。王伯伯说,这些事,怎么让你来干!我只好摊手象个市长说,欢迎到成都来。我母亲很兴奋。她仰脸对王伯伯说,怎么样?我说来成都没错吧!我们打的到玉林小区,化了十六元钱。我母亲将十六元这个数字大声说给王伯伯听。还有我买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电器,我母亲都让我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一遍、遍,三遍。我想她己经能够背了。
午饭后他们想休息。我的床是一张席梦思直接丢在地板上的,不知他们可睡得惯。接着我又想起,还有半盒都累死牌避孕套放在床头,也许他们会拿来用。我在书房里抽烟,等着听他们的鼾声。我觉得鼾声证明了他们身体好,还能睡。至于向谁证明,为什么要证明,我无法得知。但不久母亲走到书房里来,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和顾婷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快了。接着向她解释顾婷出差去了,短时间内回不来。母亲坚定地说,我这次一定要等着见未来的儿媳。又问,她会打电话回来吗?我说,会,不过时间不定。她说,她打电话来我要接。她开始唠叨自己真老了,但还没糊涂。我爹死后半年他和王伯伯结婚。她对不起我们和死去的爹。可她是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王伯伯每个月有八百元的退休金,跟着他饿不死。我每月有五千元,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我妈亲认为不是这么回事。说到这里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你原谅我吗?我说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我还说,你是最好的母亲。她放心了,又说老二就不懂做母亲的心,老二在外面受了委屈,却只会回来冲着老娘发气。有的时候她真不想管他了,可生来就是这个命,不成气的儿是母亲眼前的磨盘,总是苦,总是累,总是离不开眼前。我说,他还小,还不能适应家里的变故。说到这里,我心里凉飕飕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可我得装着,没准还装得更好呢。我拿出责怪她的神情说,你晓得他不懂事,何必和他争。跟我说不就得了。听我这样一说,母亲安定下来,说,对,我跟你说。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你不能垮的。觉要多睡,烟要少抽。她说,你要赶紧结婚。彷佛这是个机会似的。趁着这几年运气好赶紧生个儿子带大。我身体还好,你们不用找保姆。你现在每个月寄给我的五百元钱我一分不花,全都存起来以后用来带孙子。化的全是老王的。人的运气说完就完,要抓住运气好的时候把大事都办了。
我听她唠叨。唠叨。唠叨。
后来她累了,歪在沙发上打盹。我让她回卧室去睡。她吃了一惊,稍微清醒后说,不。我和你再坐一会儿。后来她又说,算了。我睡去。你学习。
电话忽然响了,我母亲在卧室里高声喊我。我忙说,别管,书房还有分机。电话是顾婷打来的。我压低声音说,不是说这几天少打吗?她说,我家这边出了吓人的事,我非得打电话给你不可。我问,什么事?她的声音紧张,杀人啦。原来挨着她家单元的另一个,来料一个小偷偷东西,被家里的两娘母发现了,于是那个贼,杀死了妈,又追着儿子杀,从四楼追到一楼把他杀死了。从四楼到一楼,全是那个孩子的血手印。她说,我害怕。我说,别怕。她不作声。我说,别怕。她叫喊起来,不行。我要见你。我说,好吧。咱们到缘园圆茶馆。母亲在卧室里问,是顾婷吗?我说不是。一个朋友有急事要和我见面。母亲说小心点,马路上的车跟饿狼似的。
顾婷静静地坐在茶馆卡座里,见着我便忍不住浑身发抖,仿佛我就是那个凶手。害怕,她将上身倒在我腿上,脸压在我的腹部。我安慰她,拍着她的背。但我突然有了性欲,一下就来了,我也没办法。她吃了一惊,说我无可药救。然而她隔着裤子轻轻咬了我那里一下。我这时很想要她。我知道茶馆不是问题。但是她用力将我的手从裙子里拖出来,象甩开一条蛇。
我们喝茶。茶叶在水里泡胀、舒张。它们在梦中。那孩子挨家挨户地拍门,喊救命。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求救。所有人都装睡。那小孩八岁。小常林。平常我看见他在巷道里歪站在踏板上练习自行车。所有人都装睡,没有鼾声。他们对那家死难者的亲属毫不掩饰其仇恨,因为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因为报纸强烈地抨击了他们的软弱,麻木,道德沦丧。现在的报纸反应很快的,有个记者写道:"正阳巷十三号的五十六户居民,愿上帝拯救你们的灵魂。"读到这里,我有些惊异,我们不是唯物主义国家吗?后来我又想,上帝当然是不管用的,不过我们拿这个词语来说不叫方便,难道让记者说"让原子弹拯救正阳巷十三号的五十六户居民"不成?
读了晚报,顾婷说要搬来和我住,今天就搬。她还说,我要和你结婚,现在我受得了你了。真的。我也不在乎你爱不爱我了。何昊。何昊。何昊。何昊。何昊。求你,我们结婚吧。她的嘴唇一阵阵地吹在我的胸前。我穿了件体恤。那儿湿了。热气。汗。我说,那样解决不了问题。你总是这样说。没办法,解决不了问题。她激动地说,我怀过你的孩子啊。最后她世故起来的,懊悔地说,真不该打掉胎儿。所以我说,我们可以再怀一次,这次把证据生下来。证据?她惊讶了一下,接着很疲惫很疲惫地说,是啊,是证据。
我们找了一家靠近府南河的饭店。两年前市政府化很大代价将府南河整治了一次。用三米高的石墙将河道镶边。小孩子可以不被淹死,可以跌死。我们开房做爱,从洗浴起就开始就调情。调情。调情。很技巧,很淫荡地调情很久。冷静而仔细地做。这是一个缓慢地制造精子和卵子的繁琐工作。我很累,因此我想着不愿多费口舌的莫尔索。也许他会说,我不觉得做爱的时候想想别的事有什么过错。他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可没犯这种错的资格。不过一下葬,那可就是一桩了结了的事了,一切按规矩办了。他们都为我难受,彷佛这是他们的义务。我说,谢谢。他们纷纷说,不客气。然后他们从我面前让开,彷佛为我摘开一幅幕纱似的,让我去看我妈妈的尸体。我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殡仪馆的人在装着我妈妈的棺木上面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大大地写着,何昊,意思是说里面装着属于我的东西。莫索尔说,不用打开来看了。我想也是。妈妈的脸我很熟悉。我谢谢他教会了我喊妈妈。我想着这些。为了不累。后来时间到了,我将很多精子射到了顾婷的子宫里。完事了,我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要跑到一边去抽烟,因为那样不礼貌。
后来我们象没事人似的,坐在临河的几棵银杏树下,和许多人混在一起喝茶。成都太阳难得,象今天这样大太阳的日子,所有人都会跑到露天的茶馆里来。可我觉得这也象帷幕掀开,露出了什么丑事似的。乱糟糟,忙慌慌好久以后,终于可以镇定自如地坐在那里喝茶了。我们喝了一会儿茶,她问我到底爱不爱她。我说这不是问题。但她心中没底。后来她听着粘稠的河边上模糊一片的人声,恍惚出神,我不禁吻了她。
每个人都要对爱情有礼貌,这是我说的,是我的处事原则。1999年6月,我们在皇城老妈火锅店举行了婚礼。我母亲又惊又喜,我骗她说这是对其养育之恩的回报。弟弟从老家赶来,拿600元钱装在红封里给我。现在什么东西都有,钱代表一切东西。我赞许他说话成熟了许多。我们想尽量简单一些,但我母亲不同意。她说,钱不够,我还有。后来她主意又变了。说在成都简单一些也可以,但接着要回老家去大办一场。我不同意。她哭了。说人可不能忘本。我怕她唠叨。说那就春节期间回老家去办吧,我和顾婷的工作目前实在太忙。要止住边哭边说的母亲很不容易。我让顾婷走开,自己坐在母亲面前等。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记得中途顾婷探头进来看,我使眼色告诉她还有一会儿。王伯伯在一旁劝她,说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哭了呢。我母亲抹着眼泪说,我只是伤心,他们都不在场。他们,也许也包括我去世的父亲。我说,春节咱们回家办吧。她说,本来为主的那次应该在老家的,现在让女方家抢了先,回老家可别拦着我用钱。我只好点头。
来了很多人,我大多不认识。他们热情地抓住我,很肉麻地喊我姑爷、姐夫什么的。顾婷的妈妈还嫌人少,问怎么就没有一个我们的同事、朋友。顾婷撒谎说,他们在另外的时间请。接着是排座、入席,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安排在哪里,后来有人让我挨着顾婷坐。顾婷的父亲请了他们厂的党委书记来主婚。火锅的蒸气将我的眼镜雾了,我没看见他是多老一个老头子。只听见他说话以清嗓子来分段。喀。喀。幸好是火锅。后来他从坐椅下拿出一个奖状似的镜框。顾婷扯了我一下。我跟着大家起立鼓掌。原来镜框里张贴的是我和顾婷的结婚证。我奇怪我们的结婚证怎么到了他手里。接着是顾婷的父亲讲话,他讲完了请我母亲起来讲。我母亲显出小地方人的慌乱,八成因为看见儿子凭空增加了这么多亲戚,感到紧张。
后来的事我很模糊了。好象他们要我们接吻给他们看,要我们一齐去啃吊在空中的苹果。还有人借顾婷的戒指去试戴。都很模糊。
(很多年前我读过<<局外人>>的选段,是课外选读本,将许多西方现代名箸的片段合在一起。只让我们看片断,象有什么阴谋,不过我倒是被"莫尔索葬母"这一节迷住了。我把这段美妙的文字扯下来随身揣着,就象别人揣<<心经>>一样。后来我买了译林出版社的<<局外人>>全本,对后半部伤很失望。觉得加谬是故意安排莫尔索去死的,八成是因为他一心等着"审判"那一节,好将莫尔索分析分析。也许西方人的习惯如此,我可不会对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动辄就加以审判,我会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就望着。加缪开始也是望着的,但他忍不住要开口询问,逼着莫尔索说谎。是本来默默无言的东西,一说起话来就象戴了个草草做成的假面具。就象我有时候应付我妈,应付顾婷那样。也不是安心要说谎,只是心不在焉。对一个人的心不在焉充满好奇,这一点加缪和顾婷倒是很相像的。他们总是要问:你在想什么?能想什么呢?除了条件反射地想怎么应付他们的询问以外,还能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干嘛这样烦人?这个世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公事公办"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追问个想什么?)
因为我和顾婷已正式结婚,母亲和王伯伯从卧室搬出来睡书房的沙发床。卧室已经重新布置过了,是顾婷和她的两个女伴弄的。搬入新房的笫一个晚上,顾婷要穿着婚纱和我做爱。我说累了。她说这才是她真正的纪念。于是我们就作爱了。
不久母亲说要先回老家,赶去通知老家的亲戚。我说,不用这么忙嘛。她说,怎么不忙?咱们的亲戚比她们的多多了。我拗不过她。送她到火车站的时候她哭了。说这次是高兴。火车用上百个轮子送走了母亲。
不久我和顾婷到她妈那边家去。这一次按风俗叫回门。正阳路十三号,顾婷说,这里只是娘家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家门口贴了一个很大的红纸剪的僖字,说是借我和顾婷的婚事冲冲晦气。知道我们今天要来,一家人都齐了。岳父、岳母、小弟,我挨着喊了一遍,他们正重其事地答应。然后请我和顾婷坐在客厅正对着电视的主要位子上,仿佛要给我们照像一样。说到我母亲,顾婷的妈妈责怪说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我便向她表示歉意,说这儿她玩不惯。顾婷的妈妈啊呀一声,说,来找我玩啊。我教她打麻将,跳舞。顾婷的爸爸看起来是个沉默而和蔼的人,他一直坐在柜子旁边,抽我递给他的烟。吃了晚饭,我去买烟。单元门口的甬道上有小孩在练习骑自行车。大铁门上供人出入的小门上挂着一把锁,我刚要伸手把它摘下来,有人突然喊 "别动"。一个老太太动作敏捷地挤到我身边来,帮我把锁摘下来。她是这里的收发员兼门房,待在旁边低矮结实的窗口暗黑的水泥房里,她问我,你是顾家的女婿吗?我说是。她说她想亲口证实一下。我主动说,我出去买包烟,马上就回来。她点点头,对我表示赞许。我以为我可以走了,但她跟着上前一步,推心置腹地说,以后就叫我曹嬢。白天是我,晚上是我儿子。不是咱自己人可不能让进门来。你要买烟,到门左手笫三家。是自己人。 我出门转左,笫三家杂贷店,有两个接近四十岁的妇女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因为天气热,一齐拎着裙子下摆往胯下扇风,动作整齐。我望着装烟的木框说买一包555。其中一个站起来拿了一包555丢在货柜上。我拿钱给她,等她拿着钱对光看了,甩出声音听了,找补给我。回来的时候,我自己摘锁开门。老太太趴在窗里的木桌上打瞌睡。 晚上留宿岳母家。顾婷的房间还保持原样,她弟弟嚷着要用来做书房,她母亲没答应,说要给我和顾婷留着,希望我们俩每个周末都过来吃住,适当缴点生活费。顾婷生气顶嘴,我把她拉住,怕老人唠叨。但她还是说我孝心好说了好一阵。 我俩躺在床上,顾婷在我怀里折腾不停,好象要在那里铺个窝,她说,我有点害怕。后来,她问我,想不想在她当年的闺女房中做那事。我说不想。但她想,因为害怕。她开始摸我,但这解决不了问题。她问我是不是不爱她了。我没回答。她说,我可以做你妻、你妹、你的情妇、你的娼妇,但你一定要爱我。我很烦。坐起来抽烟。她在黑暗底下躺着,也许看见烟头,也许没有。红色的烟头看着是就要一点一点地吸到我口里去了,但忽然就从烟蒂上坠落了。我跑到卫生间去将烟头扔到马桶里。我第一次只穿条内裤在别人家里跑来跑去。我想。这也许是失眠的一种象征,后来我对着瓷白的马桶自渎。马桶真白。
笫二天,我们仍然留在顾婷的妈妈家里。顾婷拿出三百元钱给妈,让她高兴。我们看电视,聊天,打麻将,吃饭。看电视,聊天,打麻将,吃饭。我抽空去四单元的楼梯上走了一走,看见门上都有清洗过的痕迹。门房老太太告诉我,出事那家还剩个男的,几天前搬走了。搬走了,让院子里的人松了口气。不过,安全工作依然重要。
吃完晚饭,我和顾婷告辞回家。我们让出租车开到住家附近的菜市,为下个星期准备食物。点了只鸭子,我要看杀鸭子,顾婷去买其他的东西。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伸手到铁丝筐里,挨着用食指拇指捏鸭脖子。我问他这是做啥。他说鸭子老嫩看喉管软硬。挑只嫩的。他抓出一只,将其喉部的毛揪下几撮来,然后将鸭脖曲起,一刃窄刀轻轻一挑,鸭喉就断了。他接了半碗鸭血,放在一边。我问鸭血可不可以给我。他豪爽地说,你要,当然给。接下来他将鸭子扔在煮着沥青的锅里浸。翻来覆去,恰如夜里失眠的人,左右都是黑。浸遍了沥青,将鸭就在凉水里,十个指头扯着沥青撕剥。顾婷拎着塑料袋过来,和我并站着看。看着鸭子光溜溜、白生生地从沥青里剥出来,她忍不住好笑。临走时卖鸭的小伙子问我鸭血要不要。我说今天不要。
如果买鸭子要血就送。但只买血,那就得化钱。我给了卖鸭人五元钱买了一碗鸭血,盛在塑料袋中,用橡筋扎死,放入公文包。然后,打电话告诉顾婷,今晚陪公司客人,回家晚。她问,做什么?我说,吃饭喝酒,夜总会唱歌。她说,哦。接着说,早点回来,这几天我老反胃。我妈昨天打电话来问,顾婷怀上没有。我说好象有了,不过要捡查了才知道。她说,不用捡查,我来一看就知道。看来她又要来了。我让出租车把我拖到瀑布酒吧,在那里坐到晚上九点过。估计到了<<还珠格格>>开演的时间,打的到了正阳巷十三号。晚上是曹嬢的儿子守门,趴在窗里的桌子上睡觉。他迷迷糊糊看我一眼,又睡。我摘了锁开门进去。四单元,楼梯里什么人都没有。我想自从那孩子在这楼梯道里奔跑、呼救后很少有人夜里在这楼梯里走。我伸手在公文包里将塑料袋扯破。血染在手上。从四楼到一楼,除了死人那户一共七户,我全给他们的门上印上了血手印。 之后我回到瀑布酒吧,想把我干的事情忘掉。想了很久,我的偏头痛又开始发作了。我让服务员找个小姐来。来了个乳房几乎要顶住下巴的女人。我想我醉了。小姐看上去跟毕加索的画一样。没想到她认识毕加索,正在看<<与毕加索喝咖啡>>。可她说自己更象安格尔的画。我把她拉进迪斯科舞池,指给她看,乳房、屁股、胳膊、大腿,总数达七八十个之多,分部在几十个地方。是不是毕加索?她说,你真有趣,想不想带我出台?我问她怎么出台?她说,高中文凭二百,中专文凭二百伍,大学文凭四百。她是大学文凭。我说,哦哦,毕加索的画更贵。后来我出汗了。接着我就回家。顾婷己熟睡,我刚躺上去她就翻身把我抱住,彷佛她一直在那里等我一样。
星期六到顾婷的妈家去,我再次带上装了鸭血的公文包,想随意寻找机会。他们谈到了血手印的事。谈到了那孩子。但他们这次对新闻媒体瞒得很好。顾婷的父亲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我觉得还是应该把那家人的门打开进去看看。顾婷的妈附和说,对。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回来了。顾婷说,我看就是那孩子的灵魂,他在控诉呢。大家便不说话。后来她妈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我谈到我妈要来的事,但这并没有引起岳母的重视。又谈到明天到医院去查查顾婷是否怀孕,顾婷便嚷着吃了饭就走,晚上绝不能住在这里。她妈垂下泪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顾婷父亲烦躁的说,要走就让她走嘛,这鬼地方本来就不是人呆的。顾婷的妈妈哭得更凶了,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吃了饭,顾婷坚持要走,我故意将公文包忘在她的卧室里了。
一上出租车顾婷就说,我只有你了。何昊,你可要好好待我。她还说了很多绝望的话。出租车司机听得出神。被她注意到了。她就不说了。回到家不久,顾婷的小弟打电话过来,说忘了公文包了。我说找时间过来拿。我陪着顾婷呆在家里,把家里的事找出来做。事没做完,顾婷又决定上书店买几本关于妇幼保健的书回来学。
我们来到购为中心。遇到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签名售书。顾婷也去买了一本,请他签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崇拜名人,只是想调整一下,也将赶热闹的事做一做。主持人的面孔离开电视机后有些变形。我以为看错了。再看,变形得更历害了。我们买了很多孕期保健、婴儿护理一类的书,还有装帧精美的婴儿图片集。某某的,许多婴儿坐在花盆里、爬在南瓜上等等创意不同的照片。顾婷看得兴高采烈,认为咱们一定能生一个画片上的这种漂亮婴儿。她甚至说,要创立一种新的宗教,上帝就是这种漂亮婴儿。
上帝是个漂亮婴儿。这个想法让她着迷。她要求和我讨论。但我没什么好说的。晚上我说要去拿我的公文包。她不让,说要我和她一起分享内心的快乐。她拉我一起盘腿坐在席梦思上,中间摆着摊开的婴儿图书。她郑重其事,好象要和我摊牌一样,说,我相信孩子会改变你。她让我感动,可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而且正象他们说的,70年代出生的人怕承担责任,永远不愿长大。也许我们的确可以生一个漂亮婴儿,可那又怎么样呢?我这样想着,觉得某某真是一个大骗子。但我还是忍不住吻了顾婷。这一次,也许真的是爱情。
次日是星期天,去医院检查,证实顾婷己怀孕两月。算下来和咱们在宾馆作爱那次的时间差不多,这让顾婷有点不高兴。不过我们还是在麦当劳店、咖啡店、时装店混了大半天以示庆祝。回到家,分别给两家父母电话通报。我妈说马上就赶来,又说,春节期间回老家补办婚礼的事就算了,但孩子满月的时候她一定要请几个老亲戚喝满月酒。
晚上九点过,我对顾婷说,公文包非拿回来不可了,明天上班要用。顾婷有些奇怪地说,你怎么带公文包到我妈妈家?我说当时想抓紧时间看看文件。我打的到了正阳街十三号,门锁着。我请曹嬢的儿子开门。他说,太晚了。我说,还不到十点呢。他嘟嘟囔囔地从收发室出来在门后面站着。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你怎么不认识?我是顾家的女婿,你妈认识的。他问,来干什么?我不耐烦地说,东西忘在岳母家,来取。他开了门,说,你别生气,我也没办法。我对他点点头,并递了一块钱给他。他说,我妈不准我睡觉,进出的人必须问清楚,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说对不?我说对,便离开了。
跟别家一样,岳母家灯火道明,电视开得山响。岳母将公文包递给我,说,怎么想起带公文包到我这里来?我说当时想抽空看看公司文件。她表扬我,有事业心,好女婿。接着说,告诉顾婷,妈妈不生她气。周末不想过来就不过来,恐怖气氛对养孩子不利。又将让顾婷多吃鸡鸭鱼肉的事叮嘱给我。听她唠叨完后我便告辞,她没留。
我转着密码锁,将公文包打开。鸭血放的时间长了,发臭,呈块状,不过这样更好。我对这件事已经着迷了,什么也动摇不了了。我走到四单元,上到四楼。顺着往下印,走的是那孩子的路径。这些门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曾经是孩子的希望。可恰恰是这些貌似希望的东西,阻挠了孩子不能顺利逃脱屠杀。我下手很轻,想让手印小些,像那孩子。又想那孩子急切拍门,可能留在每家门上的血手印不止一个。于是我又多覆上几个。有的象在拍打,有的象在撕抓。我轻轻将耳靠在门里,听见里面正大放<<还珠格格>>之喧嚣。难怪几个傻×打闹的电视剧能成为本年度最流行的东西。他们需要喜气。任何时候,他们都认为喜气能够拯救他们。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朝我喊了一声,干什么?我站在暗处,不动,不说话。他也没动。他竭嘶底里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啊!逮着那鬼了!
他们象坍塌般地朝我涌来。巷道里,楼梯里,阳台上,全是他们。我跑了一步,停下了。为自己本能里涌出的恐惧而羞耻。他们的一些手抓住了我,一些嘴在喊:"打死他!法不治众。"我想站住,但不能。我仰起脸,刚好看见一个花盆笔直地落在我的眼镜上。花瓣在黑夜中纷纷扬扬,象极了漂亮婴儿的脸。
我想起上百个轮子送走妈妈的那列火车。登上它之前我还是吻过你的。
2000/7/10
2001/10/27
2005/10/8

看《青红》

|

《青红》这张DVD,买时看中的是其封套上说“这是一个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确实是“上个世纪”,说得好像隔条忘川一样,其实不过十多年前。
电影并不好看,叙述拖沓,很多静止的镜头令人无法忍受,可能是那种中国导演不可理喻的坚持观众应该“沉思和抒情”的理念所导致。我喜欢的北野武也常在其生猛利落的叙述中插入静止的镜头,但效果却是清晰得令人想尖叫。
看得下去《青红》,甚至可以说比较喜欢看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年代,二是空间。那些年我十二三岁,正是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所以剧中人的服饰、行事和话题钩起了我的很多回忆。比如冬天,一群孩子抡着火罐,其中一个就可能是我啊。我不知道《青红》是在什么地方拍的,但非常熟悉。那种狭窄山谷中的小型工业城市,房屋、巷道,和当年攀枝花矿务局地区毫无区别。
眉儿很不喜欢这部电影,觉得太土气;昨天她也用类似的意思说我的新短篇《在河爱乡》,认为语言很好,但是她已经不喜欢农村的东西了。这对我是个小小的打击。因为我的写作,似乎从来就只和我的记忆有关。我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25岁以前的记忆,如此鲜明,后来的岁月都只是烟盒里面一根一根的烟被拉出来抽掉而已。难道我竟要因此而不合时宜?
比如青红被告强奸的男朋友,可能因为“严打”而判处死刑,这“严打”在我的记忆力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东西。我记得2003年,还在到处展示“严打成果”,这个政府官员得意洋洋的举止,可能是世界上造成最大规模冤案的恶行之一。我记得我老家九道沟一个有点亲戚关系的小伙子,就因为偷一台黑白电视机被枪毙了。


中文片名:青红(曾用名:我十九)导  演:王小帅主要演员:高圆圆 李滨 秦昊 姚安濂 王雪洋摄  影:邬迪美术指导:张武类  型:剧情上映时间:2005年6月

到城里找阿黄婶婶家

|
>>阿华饿极了

从九道沟村到市里的班车两天一趟,早上七点半在供销社院里上车,下午四点过到市里的大渡口桥长途班车站。中途到新民的时候,班车停下来让人吃饭,阿华和他的朋友没有吃,想省到市里吃,现在阿华觉得饿极了。  

他们在班车站东张西望,馆子到是看见了两个,可不敢进。他们希望找到油布支在墙角,胖胖的老板娘坐在下面扇着蜂窝煤炉子煮面条那种。他们,谭伯信、阿黄和阿华,三人的衣服都很新,书包也专门洗过,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少年。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不停地走动,只要一被人注意,就连忙走开。阿华说:我饿了。谭伯信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扶着江岸上的水泥栏杆走。栏杆一直延伸连到桥头,桥上的栏杆是铁的。他们很快就跑起来,跑到桥上把铁栏杆扶着。阿华还是觉得饿。但是另外两个将脚背勾紧在栏杆下面的横杠上,使劲把上半身伸到桥外面。谭伯信说:我吹着江风了。阿华不敢象他们这样做,他说:咱们去吃饭吧。  

阿黄从栏杆上跳下来:我也饿了,不过我们应该到我婶婶家吃饭。外面吃,城里的饭怕不给咱们贵死。他建议三人赶紧到书店,买了书就去找他婶婶家,吃完饭正好看国庆焰火,他婶婶家住在六楼,全渡口市最好看焰火的地方。  三人便问路到新华书店。书店在渡口桥头上坡300米一个转弯的地方,对面是百货大楼。真热闹,沿着边走还是要被挤到人群里。很多人都提着火焰棒、鞭炮、瞿瞿花。阿黄大声说:我说得对吧?今天晚上肯定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谭伯信被挤在另一边,也大声说:当然,国庆三十五周年嘛。


>>我想起来了

  谭伯信和阿黄聪明地、故意地大声说的话还没有完,因为他们正聪明着。他们的声音既然落在我的耳朵里,自然也被当时的阿华所听见。现在我敢肯定,阿华第一次进城那年十三岁。进城是为了看烟火和买书。九道沟没有书店,这也是阿华第一次进书店。  

我很高兴这篇小说能够唤起如此清晰的记忆,而且还这么愉快地和过节的城里人挤在一起。一些姑娘,皮肤白皙,穿着连衣裙。她们不止一个,这很重要。这表明:一,这是在城里,二,既然都这么穿就说明是正常的。阿华甚至还遇到一个身上撒有香水的姑娘,听见她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哎呀。”只有普通话才能说出后面那声“呀”,四川话和云南话都只能说出前面那个“哎”,最多把它拖长些,挽几个弯儿。   

我高兴还有那么一刻,阿华挤在城里人中间,觉得他们都那么友善。这和他们衣服整齐,过节,说普通话有关系。小说写到这里,我已经非常满意。就好像出门旅行,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已经看到了好景致一样。完全可以停下来了。因为整个阿华系列小说,以自恋开始,以自恋结束。我爱那个被亲密称为阿华的男孩,超过爱一切男人和女人。他现在很高兴。我愿意永不推进事件的发展,让他高兴。


>>买了好多书

  他忽然间高兴起来,连肚子也不饿了。他跟着那个撒有香水的姑娘,想听她说普通话。可惜她只说了声“哎呀”。大概是有人踩着了她。谭伯信和阿黄在书店门口喊:阿华阿华,走过了。  三人进到书店,买了好多书。阿华买的是《初中数理化守则》,《四川地图册》,《云南地图册》,《文笔精华》,《中国神话丛集》,《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朵夫》等等。满书包。阿黄本来没钱,看到阿华买得过瘾,便要阿华借钱给他买,说等会儿到他婶婶那里拿钱来还。谭伯信买了两本,一听说阿黄可以在他婶婶那里拿钱,就把身上的钱都买书了。出了书店,谭伯信觉得不对,说还是把书退了吧。可是卖过盖章的书怎么能退呢?阿黄保证说没事,他婶婶一家都是攀钢的工人,有钱得很,于是他们就高高兴兴地找他婶婶家去了。

>>弄弄坪到底有多大

阿黄的婶婶家在弄弄坪,阿黄也没去过。上了班车,看见大家都给两毛钱,阿华便掏了三个人的六毛钱給售票员。班车一站一站地停,人们只顾上车下车,也不说话,个个都心里有数的样子。阿黄问售票员:阿姨,弄弄坪到了吗?售票员问,你们到弄弄坪哪里?这会儿就在弄弄坪。三人傻了。阿黄对售票员说:我们到我婶婶家,她家在弄弄坪。售票员摇摇头说:弄弄坪大得很。   
刚才说过,班车里本来几乎没人说话。这无人说话的情况给阿华的印象是城里人总是心中有数的,或者又担心起来,以为班车上出现了小偷。一听阿黄这样说,首先是一齐把目光投在阿黄身上,然后是阿华、谭伯信,大家细细打量,最后,笑声和说话声就越来越响。阿黄问他们:我婶婶姓周,周馨芳。在攀钢当工人,有人认识吗?有两三个人对阿黄说:不认识。其中一个还认认真真地对阿黄说:我们都在攀钢当工人,不认识周馨芳。其他人大声笑了。那个人没有笑,还一直把阿黄看着,等他继续问。阿黄没敢再说。车又到站的时候,售票员说:赶紧下车吧。恐怕越坐越远了。
  
三人赶紧下车,看见站牌上写着新二村。前面二十米远处有一片楼房,全部都是七层的,看上去又高又新,四面都挑着阳台。既然班车上都没人认识他婶婶,阿黄不敢说她婶婶能住上这种楼房了。阿黄分析他婶婶家住的应该是十年以上的那种房子,应该不超过四层高,应该比较旧。因为她婶婶和婶婶的丈夫都是老老实实的工人,不会舔当官的的勾子,这种一看就得势的新楼房不应该是他婶婶家能住的,也不愿住。边说边走,又走了一站地,两站地,阿华饿得要哭了。


>>阿黄婶婶家在格里坪,不在弄弄坪,旁边是清香坪

从班车上下来,阿黄对他婶婶的概念全变了,所以他挑着那种比较破旧的小区去找。渡口市沿江而建,所有的房子都高低错落,三三两两地立在很高的水泥保坎护着的小平地上。只要站在相对高处,沿着金沙江上下看,就能看出哪片小区像是阿黄的婶婶住着的。阿黄指着那里说,肯定在那里。说着说着就朝着它跑起来。跑到小区门口,他们直接就进去了,也没給看门的大爷打招呼。反正他也在打瞌睡。里面一共有五栋四层的房子,他们把那些楼房挨着个儿看,绕着圈看楼房上的窗户,走到单元入口瞅瞅,觉得不像,然后走开。   

这些楼房上写的是攀钢冷轧厂职工宿舍。这么说,阿黄的婶婶是攀钢冷轧厂的工人了。阿黄说应该没错。他们回到小区门口,看见小区上写的是格里坪江左道十三号。他们问看门大爷:这里是格里坪?大爷说是,旁边是清香坪。阿黄没有问大爷认不认识他婶婶,阿华和谭伯信也没有提醒他。为什么呢?我在很多年后,才把这事想明白。


>>最后是这样的

现在他们必须要找地方吃饭。阿华已经饿得走不动了,谭伯信就算是小伙子了,也饿得说横话:在不吃饭,老子就要发火了。   

他们吃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因此我敢肯定,那时的阿华,心思一定不在吃饭上。他对城里很失望,觉得不高兴。不高兴还找不出话来说,就是郁闷。郁闷就是把一个人变傻的感觉。想想看吧,那时的阿华觉得自己变傻了,而且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在班车上他们不都是那么心中有数的样子吗?觉得自己被弄傻了是一种不高兴,还有就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三人身上没钱了。不仅没钱住店,也没钱买班车票回家。  

吃饱了继续游逛,晚上九点过的时候,江上空升起了国庆礼花。这让他们高兴了一阵,后来他们睡在街心花园里。警察找到他们,检查他们的书包。书上都有章,警察说,好吧,你们继续睡。   五年后我在市立师范学校念二年极,和一个姑娘深夜约会,突然间发现这里就是当年阿华和他的朋友露宿的地方。这里叫炳草岗转盘路,街心花园长满夹竹桃,叶子很青,阴影很重。我对姑娘说,警察走后,凌晨三点,他们决定走回九道沟。公路是九十公里,他们走到新民的时候,谭伯信找了条山路,应该走了七十多公里吧。

在河爱乡

|
晚饭后,阿华和赖文俊去河里洗澡,经过陈琼家的“茶花”小店。陈琼在柜台后面弯着腰,大把的头发散落着遮住了脸。
“陈琼喜欢你。”阿华说。
赖文俊的脸红了。
“她亲口对林小梅说的你这个人挺有意思。一般来说女孩子说某位男生有意思就说明她对这个男生有意思了。”
“两年前你就说过了,”赖文俊说,“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阿华有意放慢脚步,在陈琼家的茶花小店门口斜斜踱到街对面,陈琼一直在柜台后面弯着腰。
“我敢肯定她是故意的,”阿华低声说,“她难为情。”
赖文俊一听,便跑起来,跳到街边的晒场里。这街面,也是108国道的一部分,很干净的沥青路。阳光很好,那三公坐在晒场边的一块石头上,打着盹,等着看过路的汽车,记忆中他坐在那块石头上已经很多年了。
“今天看到班车没有?”赖文俊问那三公。
“没看到班车,”那三公说,“看到红车。”
“红车?”
“对,满身红。车上还有大炮。威风啊。”
“没吓着吧?”
“我躲起来了。躲在牛圈里。”他说的是晒场边上从前生产队用来关牛的屋子,这屋子向阳的一面没有墙壁,用的是粗大的木栅栏,现在空置无用,附近有田的人家用来存放稻草,那三公经常睡在里面。
“呵呵,”赖文俊笑道。
阿华走过去问:“他说的是消防车吧?去会理县的消防车吧?”
“红车,”赖文俊笑嘻嘻地说,“有大炮的红车。”
“对,”那三公说。
现在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陈琼店里的情况了,但阿华感觉得到,陈琼一定在急急忙忙把自己散落着的头发收拾好,挽成一根或者两根辫子。这是她觉得比较体面的样式。两人走过晒场,经过两层稻田的田埂下到河边。他们弯下腰,借助水稻的遮蔽脱掉衣物,只剩短裤,接着很痛快地扑到河水里。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河湾,对面一堵山崖楔子一样伸入河道,水流在石崖下面迂回,形成大约三米深的回水荡,深得发青,吸引着人往里面潜。还可以爬到石崖半腰的一个平台上跳水,平台离水面大约两米高,那高度下来冲到三米深的水里正好合适,不会碰到河底。阿华爬到平台上跳水的时候,看见陈琼端坐在柜台边,正对着门口,果然扎成辫子了。他取了一个四十度的斜角入水,感觉到腹部滑过河水的快感,然后,他迅速蜷曲,两手抱膝,一连三个翻滚就触到了河底。这是他最爱玩的海狸翻滚。
在水底,他看到赖文俊斜漂在头顶的身体,看起来很薄很白,白得发青。他动作轻微地游着,很象鱼,身体四周荡漾着的波光不怎么乱。等他漂开,阿华冒出头来,打起一道浪花往他脸上溅。他们打起了水战。
“快到台子上去,快去,”阿华对他说,“陈琼眼巴巴地朝这边望着呢。”
“骗人!”
“真的。”
“真的?”
“真的。”
赖文俊往石崖那边拨了两把水,把住了石崖,却没有往上爬。
“真的?”他回头问阿华。
“真的。”
赖文俊把头一缩,沉入水底,隐约可见他往上游潜去了。上游十多米处,是回水荡的尾部。那里的水很浅了,水面不再平静,而是若干石头激溅着的浪花。赖文俊与其说在潜水,不如说在水底爬行。他越潜越困难,只得站起来。这一站,水才刚淹过小腿。非常滑稽,哈哈。
“真的真的,胆小鬼。”阿华哈哈地冲着他笑道。
在赖文俊站起来的地方,岸上有一株很孤兀的红心果树,有不少果子黄了。赖文俊伸手摘下一个,扔给阿华。
“这不是胆小的问题,”他认认真真地说,“都已经是中学时候的事情了。所谓水都过了三丘田,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水才淹起小腿呢,”阿华说。
这株红心果长在石崖尾部的一个凹凹里,能见的阳光非常少,估计就是每天下午一两个钟头有阳光给它,所以果子黄得死气沉沉,味道很淡,微微发酸,阿华只咬了一口就扔掉了。
“一股死人味,”阿华说。
赖文俊皱起眉头,没敢把果子往嘴边放。
“就是这个词,死人味儿,”阿华有点得意地说。
“过分了吧。”
“不过分,它不是一株好红心果,”阿华说,“好红心果黄得发红,甜味很冲的。这株不是好红心果树。”
“一般说难吃的红心果有一股鸡屎味就够了,说死人味太过份了。”
赖文俊扔掉手里的果子,往沙滩上走。太阳是半个小时以前落山的,因为时值暑期,空气和沙滩都很热。赖文俊躺在了沙滩上。
阿华和他并排躺了一会儿,两人都想抽烟了,(热烘烘身体发困的感觉就是让人想抽烟)。问题是,他们衣服兜里没烟,所以阿华嬉皮笑脸着要赖文俊去找陈琼买烟。赖文俊不去。因为羞涩,还因为,他想得比较远。他在成都念水利学校,毕业后想留在成都,他可不想再在老家有什么拘袢。这样说,可不是他看不起农村姑娘。本来吧,中学的时候他和陈琼就没有什么,不存在陈世美。有一点意思,那算什么!都是阿华等一帮哥们儿编排的,这帮哥们非要弄假成真才肯罢休,这要害死人的。总之,他罗罗嗦嗦地说了一大通,阿华都听烦了。
阿华穿上背心,懒得穿长裤,把衣服围在腿上,走到陈琼的店跟前。陈琼一见他来,连忙拉亮了电灯。
阿华说:“我买包烟。”
陈琼取了一包带把的红梅烟放在柜台上,阿华说:“不用带把的,平嘴的就行。”
陈琼说:“我请客。”
“呵,”阿华说,“我跟着沾光啦。”
陈琼笑笑说,“你们得意啦,也不来和老同学说说话。”
“我们没看见你,”阿华撒谎说,“不过我们在河里倒是老说你呢。”
“骗人,”陈琼说,“你们这些中专生哪里会说我们乡下姑娘嘛!”
“真的,”阿华说,“我不说,有人说。”
陈琼顿时两眼放光,急忙将脸掉到一边去掩饰。
“小梅现在怎么样啦?”她声音低低地问。
“她忙着考大学,我们近来见面很少了。”
“哦,”她说,“她是个大学生的料。”
“是啊,害怕影响她考大学可能我们都要分手了。”
“不会吧。”
“难说。”
阿华告辞她回到河边,对赖文俊说,“陈琼在店里等你。”
赖文俊没说话,装着睡着了的样子,阿华自个儿抽着烟。
他抽烟的时候,最爱想起林小梅,就好像抽烟是因为林小梅的缘故一样。这是很奇怪的感觉,抽烟使他像一个男人吗?而像一个男人就是为了林小梅吗?渐渐地,烟头越来越红,天完全黑了。赖文俊站起来,往陈琼的茶花小店方向看了一眼,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不用说,陈琼一定把电灯开得亮亮的,端坐门口,一幅相思的样子。
“去吧去吧,”阿华很不耐烦地催促赖文俊,“你让我一个人想想我的女朋友。”
赖文俊穿好衣服,去陈琼那里。一进店门,他们就把门关上了,不到两分钟,灯就灭了。阿华看着吓了一跳。他们未免太快了。
阿华忐忑不安,跑去牛圈跟那三公混了一会儿。
那三公说:“怪事,今天没有来班车。”
阿华嗯了一声。
“奇怪吧?”那三公问他,“今天没有来班车。”
阿华点点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挺傻的,赖文俊和陈琼要干事,他担心什么?
他回到赖文俊家,给赖文俊的哥哥说赖文俊还要晚一点回来,就上床躺着。但他睡不着,一会儿想着赖文俊和陈琼的事,一会儿想林小梅,就是睡不着。
大约凌晨两点过,赖文俊回来了。他对阿华说:“麻烦了,陈琼可能怀上我的娃儿了!”
“没那么准吧。”
赖文俊摇头,“八成,”他一脸焦虑,“陈琼怎么弄都弄不出来。”
“怎么弄?”
“扣啊,洗啊,都弄不出来。完蛋了。”
这一夜更不用睡觉了。赖文俊焦虑啊,后悔啊,都要哭了,一直在床前走来走去。天快亮的时候他决定逃跑。
不能等班车,因为那三公说没有班车来;即使来了班车也不能坐,因为班车停靠站就在陈琼的小店跟前。
“咱们现在就走!”
阿华无可奈何,只好起床,收拾好行李,与赖文俊趁天黑离开了河爱乡。
2005-10-9

灵魂不是工程结果

|



.1999/7/27很热,从带空调的车显出来要感冒
  在白夜买了两本书:阿城的[威尼斯日记]、胡伊青加的。看了几页阿城,决定每天做一点日记。是不是坚持得下去呢?这要看是不是能得得到每天。 但是我又想:应该是通过做日记而得到每天的,……阿城在感染我,起于一句话:是个女人,只有女人的鞋跟才能在威尼斯的小巷里踩出勃朗宁手枪似的射击声。然 后是跟在女人鞋跪后面走来的一个旧城的沉静。我在成都听不到,特别是我刚刚经过玉林西路。出租车司机认为:早先的春熙路就是这个样子。

  阿城是个能让我安静的人。他很会说话。

  
  1999。1。23加缪会写的一个题材
  我想像莫尔索,他似乎很当“世俗的圣人”这个称谓。拒绝幸福,(与禁欲主义者不同的是,他没有丝毫主义。)一个清醒者?然而又象一个糊涂蛋。 一个O。一个世俗本身,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可疑。主要是历史这个东西不是人所能拥有的。我在想一部加缪可能会写的小说:。一个拒绝幸福的人是要被消灭的,但 这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大三,同学们造反,O辍学。与他要好的女同学决心更进一步发展与他的关系,她想拯救一个人。拯救一词将他吓着,他逃离了他。
  到像章厂上班。不久像章厂要改成金属制品厂。群众看中了他只做自己份内的的事的品德,要求他当厂长,他说他没办法带领大家找到幸福,再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品德。
  女同学认为重新在他身上发现了价值,要和他结婚。但价值这个词使他落荒而逃。没料因此他成为了首批下海的人。
  在广州,他在某塑制品厂上班,有一天他行过桥边,一女子跳河,他没救,女的爬起来非要嫁给他。这一次他接受了,因为在她的眼里,O就是O。

  “象大家有时所做的那样,千方百计假装自己是不自由的。”读到这里我想到莫尔索,我发现萨特的这句话是解开莫尔索之迷的密码。
  自由是个“响词”,其实我们都知道,谁都不能自由。我们非常容忍粘在一起的感觉,现在,有人破坏这种感觉:自由这个词有犯罪嫌疑。自由和隐私摆在天秤同一边,也许现在重了些,但它们必竟还是在一起。

  “既然是好的,为何不敢拿出来瞧。”这句话的威胁力量是可怕的。怎敢暴露鸡巴一样单独的个人?

  2000/9/20无限权力
  前天下午的一件事,一直存在(存在一词有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于心中,以至于其前后,其细节都丰满起来。这应该是一种酝酿。------一个片断,而其逐步完整是我正在试图了解它。

  一个女郎,年轻、着装轻透,因此可以说颇为吸引男人目光。她正骑着自行车欲穿人民南路,却被警察叫住。警察说:“过来。”于是,她推着自行车 走到警察跟前。警察却骑上摩托,沿着人民南路开,她只好又骑上自行车,跟着警察。许多人都看见被警察带来(我们都知道警察惩罚中有一种叫“当众带走”), 她很想提醒观者,只是交警,-----。警察一身都装备在制服、皮带里,脸隐在头盔里,严肃而神秘。在博物馆门口,警察停住,对女郎行了个礼。这个礼让女 郎情不自禁地做了个立正的姿式,但是,想必她觉得这很好笑----随及满不在乎地斜倚着自行车。警察严肃地说:“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吗?”女郎说:“不知 道。”警察便从腰包里抽出一本巴掌大的书递给她,想必是本交通法规。她拿着小书,茫然不知所措,说:“我犯了那一条了嘛?”警察说:“你学习了就知道。” (警察的另一种惩罚:强制学习)。女郎说:“我还赶着上班,能不能告诉我我倒底犯了哪一条?”脸隐在头盔里的的警察上下打量着女郎,这让女郎想起某些亵渎 性地扫描女人身体的电视镜头----她不自在地笑着------媚笑。她觉得屈辱,接着她歇斯底里地扔掉书,大声说:“我认罚还不行嘛!”

  她激动地翻自己的手提包,翻出一叠钱来。警察说:“态度不端正,重罚-----。”
  这就是无限权力的警察的街道。



  2000/9/22人的天性是是没国家的。
  今天得了六块金牌,金牌总数排在美国后面。在这种情况下,是听国歌的最好时候。爱国热情,从使生活有意义的角度看,可算一种享受。如果没有升 国旗、奏国歌仪式,这些争抢显得可笑。我厌恶那些保幼激素的体操运动员的身体-----在奥林匹斯诸神的天空下,体育竞技只是为娱乐。古希腊古罗马人迷人 的天性,人的天性是是没国家的。


  2000/8/6读书
  遇朋友,问他近期做啥?他说在读书。读。
  这位朋友历来很狂,大学毕业两年,月薪便窜上四千,当然可以狂。尤其不耻于读书,认为放着好好的生活不去浸淫,将头脸埋在一尺见方的的书页里 简直是一种堕落。我将他的话记得很牢,因为精彩:将头脸埋在一尺见方的----。我想起萨特对书籍的“小小棺材”的比喻。这棺材如此之小,以至于只能象征 性地埋葬。比骨灰盒还小,要埋葬也只能埋葬灵魂。有英国科学家称过,人在刚刚死去的一瞬间,会失去2.4克的“意识”。一本书够了。一本加缪,或者博尔赫 斯。文字如尘土纷扬,正在埋葬。文字是一些琐碎之物,好象石匠从什么地方敲凿下来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仰视到石匠和他的造物,粉屑飞到我的眼里,我只能埋 头读书。有些书能让人灵魂飞扬。但我从未认真读完过。我的灵魂是扯破的风筝,只适合埋葬。


  2000/9/23灵魂是工程的结果
  我毫不犹豫地报考师范学校,是对“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句话的回应。现在看来:人类如果有灵魂,定是工程的结果--的确是一奇特的工程。
  我们要竞争做“积极分子”,进入积极分子阵营:少先队、青年团、班委会、各小组长、宿舍长。-----这个没有丝毫漏洞的积极分子组成的管理 组织涵盖了学生的各个方面,同时,有大量的席位鼓励人争取。我们从小就学会扮演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的角色,而学生时代是在“积极分子”与“落后分子”之间的 斗争、“真积极”“假积极”之间的斗争、在批评自我批评中渡过的。在师范二年级之前我做到了,学业优秀、思想纯浩、对落后现象深恶痛绝。



  2000/10/6莫尔索的密码
  “只有一个自由的、并且知道自己是自由的生物,才会像我们我们没有力量阻止我们的行为产生道德价值
  萨特:价值观来自我们的行动,就象鹧鸪从我们脚下的草地上腾飞一样()。这也许是对于存在主义信奉者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本意并非如此,你只是惊动了鹧鸪。看来是个鹧鸪群。一个社会。因为毕竟产生的是价值观。你没有理由认为这是你的价值观。但它的确是构筑道德、法律最重要的材料-----价值观。存在主义者应该被鹧鸪吓得同样不知所措。

  被“市场经济无形之手”变成 “雷峰”的商人同样不知所措。2000/10/6
  惊飞鹧鸪的力量是什么。2000/10/8

  2000/10/7群居动物的思想产生上帝
  我至今不太清楚萨特说的“存在”“本质”这些词单独的含义,但我读到“存在先于本质”这句话时,有所触动。接着我看出他说的意思是说只有人类 的存在才先于本质,也就是说先有存在才有是通奸者、是嗜报者、是基督徒、是佛教徒、是社会主义者。先存在,后选择。“他们一旦选择了某种特定的生存模式, 就有自由按其水准而生活。”

  由于在存在之前没有其它,尤其是没有天命、没有神圣的计划和责任由我们去完成和担当,因而就有道义上的自由。这一点是人道主义的基本认识吗? 但传统的东方(自然是中国)更强调天、地、人的同时存在,所以我们有某种结构来限制自由。限制这个词不太准确。要剃尽里面的权力意味才行。

  我很想与萨特聊的是也许存在着种“东方式的存在观念”,它出现在五千年前,并且一直在拆解后来历史中预谋出现的教会、政党、国家等一切非人道 的组织方式。中国人是这样的人,当有很强的生存压力的时候才会甘愿放弃自然、自在的方式集结成群,当它觉得自乙是弱小的时候才命变成凶猛的蚁群(日本、英 国、法国、等都领教过),那时才有上帝、领袖,更重要的是组织和纪律。但吃饱喝足的中国人不会这样。强大的中国将是世界上最易与邻居相处的人,甚至及只是 些文雅而宽容的个人。因为东方式的存在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一种略有克制的自由,一种温和的人道。一切都在结构中运行。

  五四是一次意外,“民主、科学”是借来的旗帜。再过十年就可以卷起来了。
  一只蚂蚁离开洞穴,上帝就不在了。

  2000/10/7两种道德是钱币的两面
  尼采。卡夫卡。还有谁?
  天主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犹太教,是奴隶的道德?
  顺从、慊逊、禁欲、受苦、集群。与贵族的道德掉个个儿。
  社会地位的变化就是把人翻倒在另一种道德之中。
  一个钱币的两面。
  夫子云:当我们抨击另一面之恶、之腐朽时,并不能否定它是挺好用的钱币。
  (一个关于共产党员腐坏的故事可以对此稍加说明。)

  2000/10/7心灵主宰了肉体因而主宰了人
  露西安娜想和皮埃尔一起远走高飞,并非由于她是个充满激情与爱欲的女人,与生理有缺陷的丈夫在一起感到沮丧,她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奥地利心理分析学家)威廉.施特克勒:每当我探究到性冷淡的根源时,都会发现它的病根在于有意识的选择。
  这点对我正在写作中的非常重要。我在其中想了解的是,心灵主宰了肉体是不是就主宰了整个的人呢?一个人是不是主(心灵)仆(肉体)关系的奇特象征呢。
  当天地出现的时候,心灵和肉体就停止了它们的阶级斗争,合二为一了吗?
  心灵控制肉体的最好方式是任其自然。
  肉体(主要是器官)的影子就是思想,我不知道没有思想的心灵是什么。
  只有西方人的心灵和肉体才有真正剧烈的斗争。还有“青春期的中国人”。

  2000/11/12小说的智慧
  米兰.昆德拉说到欧洲的传统中有种 “小说的智慧”,我是这样理解的:人人都有写诗的欲望-----它本来就是欲望中的一种。写诗是自渎、是强奸,是孤独地纵欲。而小说将欲望结构在事件里, 更象俩个人在作爱。俩个人。观念和事件,心灵和肉体,阳和阳,单纯的一面就是写诗和记录,要他们结构在一起,是技巧。对于人来说,用自己感觉到的来调伏自 己想表现的,体现了尼采说的最难有的自知之明。这就是小说的智慧。

  我们都很惶恐一思考就听见上帝的笑声。虽然我们的确杀死了它,但回音壁还在。只要一思考,上帝就会复活。它就是那个笑声。自由的确在我们手里,可我们老是不放心自已呢。谁敢说这不是五岁小孩揣着火柴?

  除非我们的确只有肉体。五岁小孩,没有火柴。什么东西让我的身体劳累什么就比我的思想智慧。
  灵魂就是危险的小孩手里的火柴。


  2000/10/7 原来是这样
  在我向她求欢之前,我了解到她和压迫她丈夫的卡车司机上床,和提供野味的老橛也有一腿。我很乐意向一个婊子求欢,因为我觉得那是真正轻松的 爱。但她说:“我不能。那样太浪漫了。和一个老师作爱。想起这一点我的腿就发软,我真和你做爱。但我不能。我害怕我会变成一个浪漫的人。我害怕单纯的寻欢 作乐变成浪漫精神。”

  就原来是这样结尾的。但我还没找到合适农妇的语言表达这个意思。
  协调两个人的性行为最为不易。怎么能了解同一个行为在每个人心中的价值呢?再说鹧鸪飞起得如此之快,快得行为才开了个头就被调整了。
  思想领域里的东西速度远快于行为(光速与跑步相比),这是人生苦熬的原因。

  用风格来思维
  瓦列里.勃留索夫。。又一位导师。
  在成都购书中心附近那些躲躲闪闪的盗版书摊上化三元钱买到瓦列里-勃留索夫的,一口气读完。俄罗斯,“滞重的大地”。卡夫卡所创造的这个词组,彷佛就是为您而设。

  诗人的思维可以说就是历克本身在思维,其结果是不客置疑地展现了浮士德时代的苍雄画卷。这对于一颗贫乏、软弱、麻木的现代人的心是多么巨大的 冲击啊。魔法、中世纪城堡、魔鬼的狂欢轮舞、骑士、宗教审判这一切构成独特历史的美象可望而不可及的岛一样;而爱情,围绕着所有大陆与岛屿的海洋,震撼着 我脚下的土地。

  这就是我读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精彩绝伦的中世纪画面和爱情绝唱,更重要的一种“历史小说的风格”,呼啸着将我掀翻在地。
  我几乎急不可待地想写一篇有关成吉思汗的故事。或者是达赖喇嘛,或者是江格尔。会写的,我想。关干长春子丘处机与成吉思汗的故事。勃留索夫在我心中撒下了一把种子,我像春天的湿地一样激动地待在黑暗的雨点下面。

  译者序,是很好的导读。

  历史的思维
  在写作时,曾若有所觉:历史的思维面前,人只有空想。历史的思维彷佛滚烫而烧毁一切的熔岩,行动时无法阻挡,停止时无法改变。在老家我曾看见过绵延的熔岩凝集的几座山,而我们在其上建立了可怜的乡村生活。

  在无可置疑的真实面前,人的面孔象泡沫一样斑斓闪烁。

  “他是要用小说叙述所再现的历史时代的风格来思维。模拟历史风格本身,成为创作这些小说的目的”(译者周启超)。这也许是小说创作的最高目 的。因为每一个小说家一开始叙述,貌似在完成某个角色的使命,而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逐步还原某个真实。一个世界正在笔下生成的的快感远胜过最曲折动人的故 事。福克纳是这样做的,乔伊斯是这样做的。福克纳一点一点地,因为他坚持着一种农民对付整个荒漠的态度和方式,要有耐心、要一步一个脚印。如果某一步过于 轻浮,他将重新走过。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踩进泥里。而乔伊斯采用的另一种极似在梦中飞翔的姿式完成了世界。

  对于世界图景的偏爱来自于对真实的渴望,对其中琐事的象征意义的赋予,在于我们对宇宙结构的无法克制的揣测。强烈的审美激情使历史空间化。
  我们眼里只有唐朝,其余的都是附属。

  历史中只有少数特定时期才是真实的。其真实性在于,它在任何时候都激动人心。由此可见,阅读历史的方式是这样的:读它的遗物,读前代的伏笔,读后人好的注释与演绎。

  真理也会死亡
  尤里:“真理不可能死亡。”
  尼古拉:“青年人,你错了,真理也会死亡的。每个时代都相信它所相应的那个兄帝。曾有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相信尤比特。然而,这个时代逝 去了。-----另一些人走入这个世界,他们带来了另样的土帝-------新的时代一旦来临,基督教的真理也将死亡。”(勃留索夫未完成的周启超.刘开 华译)

2000/10/11卑微的念头
  吃面的时候我想起广元那家“红烧肥肠馆”,老板称是从江油花了五千元买来的技术,大蒜很足,油很多,有些回甜,我从来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肥 肠。吃完后在烟摊买烟,边瞟着。有种烟叫“伟哥”。老板找补后我拔腿就走,又停下来问:“烟给我设有?”老板说:“没有。”从下面柜里取出一包云烟来递在 我手上。我走了大约两分钟发现我兜里有两包烟。我寻思着要不要回去还给烟贩,后来,我决定把多的这包烟扔拉圾箱。这个动作比我拿去还给烟贩更让我满意。


2000/10/15相拥而吻的雕塑
  两个人的身体象贝壳一样合拢来,又象门。在单独的世界中了。
  “嗯,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我没告诉你,每一种说法都有一个故事,那就是他和她的故事。”乔伊斯说。嗯,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我没告 诉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要停。我喜欢听你问。哑巴姑娘拔了一下,又拔一下,不要停。她在调试琴弦来着。你不要停止询问。声音拔出声音,更细小的弦,隐 藏在雕塑附近。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我没告诉你。假如有一天,没有守灵,没有哑吧姑娘和她的三弦琴,只有仓库角落发现的蛛网密布的雕塑,你还会若有所 听?弦下面有更小的弦,你可听见?(看罗丹的《吻》)

一个下午

|

耀眼的灰白,是所谓的天空
无边无际,是任何事物的表面

垂柳徐徐而动,河里空无一物

无人留意一个中年男人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非常大的愿望
看着这下午